第三十八章 触电

女人天生三分香,对蔺曼卿来说,更是如此。她站在东白山巅太白峰,因而看出去开阔得很。如果在云雾天,云遮雾绕,说不定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今天是晴天,风和日丽,一碧如洗,青峰翠绿,尽收眼底。她想,站得高可真好,不仅看得远,而且更重要的是心旷神怡。自从成为一名红军战士后,她倒并没有在意自己的工作是弹琵琶还是护理,令她烦的却是人际关系。中国人十成痛苦至少有五成是由于人际关系造成的,如果跟周边的人差别越大,这种痛苦也就越深。现在令她最头痛的莫过于两个人。一个是楚政委,她感觉到他像是一张网,越缠越深,几乎要将自己罩住了,令她呼吸都感到困难了,就差那么一步就要窒息了。另一个则是蔡观止,他好像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现在是战争的环境,可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依然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我行我素。最要命的是他绯闻不断,整天被女人包围,让她无法不揪心。

蔡观止与红豆的浪漫故事,经过添油加醋的口头传播,传到蔺曼卿的耳朵里已经十分严重了。形势吃紧,并不亚于国军对红军的围追堵截。跟这么个男人在一起,就像凌波微步,步步踩空。情之所至,他会成为你怀中的婴孩,守着一个清纯的梦。风云变幻,他又会化作小狼在你心头咬上一口,让你流血,疼痛。蔺曼卿倒吸了一口凉气,眼泪都要下来了。幸亏她是风门村出来的著名的妖精,靠着千年修行的那种道行,要不然她肯定要崩坍了。她心里秋风扫落叶,乱得很。她忽然觉得,该找他好好谈谈了。谈什么呢,那只有天知道。楚政委倒是经常找她谈心,到底是善于做思想工作的政委,他的口才出奇的好,无论什么事都能够与政治挂上边,有时还会非常巧妙地将入党提干之类的条件透露给她,就像一个钓鱼高手在鱼儿出没的地方撒下一些香饵。

蔺曼卿终于挺有风度地站在蔡观止面前了,亭亭玉立的姿势十分优雅。她将楚政委跟她反复灌输的那一套革命道理全搬到他这里来复制了一遍。她在播放这些话的录音时,自个儿都忍俊不禁想笑了,可是又笑不出来。她幽幽地想,他要是一把琵琶就好了,她轻轻拨动一下琴弦就能弹奏出美妙的乐曲来。经过了一番脱胎换骨的革命理想纪律教育之后,谈话已经接近尾声,她这才言归正传,小心翼翼地触及到了与红豆有关的敏感话题。最重要的话往往是放在最后说的,因为它是一直藏在骨子里的,慢慢地掏出来需要一定的时间,也需要文火慢慢熬的火候,它是压题之作,弄不好对方要触电身亡的。

蔡观止果然触电了。蔺曼卿的话仿佛草丛中蛰伏着的一条冰冷的毒蛇,现在冷不防游了出来,狠命地咬了他一口。他们的谈话是在林子里举行的,那片树林很幽静,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与心跳声。他想,我不问你与楚政委之间的事,你倒好,竟然道听途说提及我与红豆之间的所谓桃色新闻来了,告诉你,那纯属子虚乌有。她将耳边的刘海朝后捋去,脸部的侧影优雅而俊美,五官显得非常精致,挺秀的鼻梁微微翘着,灵动的眼睛幽幽地睁着,她的眼神会说话,神情淡淡的,一副淡定的模样。总算将话挑明了,她反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与平静。我愿是想化身为伏苓的,她又很神圣地补充了一句。他是明白她的意思的,女人嘛,都心甘情愿为心爱的男人牺牲自己。她最后那句话分明又给了他选择的机会,如果他确实钟情于那个温婉的红豆,那她是可以不做他的伏苓的。蔡观止起初沉默不语,叫他说什么呢?他就这么呆呆地站着,茫然望着旷远的天空,一动也不动,他本是人间惆怅客,天涯断肠人,说白了,他本来就是个书呆子。

蔺曼卿是想让蔡观止做选择题,而且答案只有一个。毕竟是红军战士了,这点革命觉悟还是应该有的。然而他没有做选择题。她急了,说你们是做宣传工作的,经常钻林子里去做什么?采草药是我们卫生员的事,你们去林子里采什么草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无非是想借进山采草药的名义,想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容忍她对你纠缠,但绝对不能容忍你对她的牵挂,在你的眼里,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他火了,连你也一直在跟踪我们?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们?你总跟着我干什么?在你的眼里,我还有自由吗?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疑神疑鬼,总是不相信我?对,我在你的眼中只不过是个书呆子,是一无是处,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你为什么见到我总是感到那么烦,为什么总是那么闷闷不乐?你给我的感情是什么,是爱吗,还是怜悯,是施舍?既然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好自为之吧!

见他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蔺曼卿惊呆了。泪水落下来便是凝血的珍珠,叮当作响的珠子。蚌病育珠,多少日子来的相思之痛,切肤之痛,彻骨之痛,全化作了泪水滚滚而下。泪水一旦决堤,便是江河日下,江水滔滔。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自己的一腔真爱最终换来的却是他的变心,他的负情。她一下子就急了,又窝着一肚子的火,她在心底里想说,那好,我明天就成为别人的新娘,走开,滚!离我远远的,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可到了嘴边的话却是,我承认,我们彼此都有了变化,我变了,你也变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我们之间的感情,否则,我就不来找你了。

你告诉我,这红尘世界什么酒醉了永远不会再醒来?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他们彼此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她的脸色惨白如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嘴角挂着一缕美丽无比的微笑,多少日子来抚琴挂念,现在他终于又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眼前这个春风满面的男人,他的眼角居然也有淡淡的泪痕。你哭了?她的声音很轻,传得山林很静。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男人在最绝望的时候,会流血,不会流泪,她的声音依然那么平静。他突然大声道,那不是男人,是石头,是铁。他也不是铁石心肠。

阳光如倾瀑,崩雪。蔺曼卿迎风玉立,她已动了恻隐之心。世界万物各有所归,只是归宿不同罢了。物各有缘,缘在心中。佛讲因果,妄论善恶。物各有归,万事随缘。她又痴痴地想,作为男人,得有一身正气,胆气,清气,灵气,还得有股王者之气,但不可有邪气,傲气,浊气,俗气。眼前这个另类男人,闲云野鹤,痴,疯,狂,癫,骄,傲,浪,闲,永远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她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此生能与这样的男子相识一场,相知成恋人,真的不枉来红尘中走一回,没有遗憾了?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另一种形象,一匹大青马仰天长嘶,凌空腾飞,苍穹中掠过一道闪烁着青铜般光泽的矫健身影,骏马上坐着一个彪悍的汉子,那是女人心目中的盖世英雄,凝结着她的英雄梦……他像风一样的来,也会像风一样消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