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木屋

蔡铁林老爷大光其火，这兵荒马乱的，这个浪子，来无影去无踪，这会儿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我已经走了一个儿子了，他可再也不能出什么差错了，要是再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这把老骨头就算埋泥地里了，也口眼不闭啊。蔡天行沉默不语，蔡老爷冲着他吼起来，你哑巴啦，怎么不说话？噢，我明白了，你是在东白山吃了个败仗，把精神气给打没了。亏你还是个男人。说来也难怪，这些共军都是穷鬼出身，一个个都不怕死，厉害着哪。天行，你可是蔡家的顶梁柱，你二弟没了，三弟又是那么不争气，我们蔡家可全都指望着你哪！你是长子，又是国军的剿匪司令官，要是连自己的兄弟都保护不了，那还有什么脸见列祖列宗啊。

蔡天行欲言又止，杨玉馨朝他使眼色。他终于忍不住了，将一直瞒着的事向蔡老爷和盘托出，爹，我不想再瞒你了，三弟他投奔了共军。蔡老爷瞪圆了眼睛，望着蔡天行，张大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蔡天行继续说下去，不仅三弟参加了共军，还有三弟妇也就是蔺家的四小姐蔺曼卿，三弟的小丫头雀儿，都成了共军的人。蔡老爷一脸的痛苦与忧戚，这么说，以后你们兄弟俩要在战场上见，刺刀见红了？苍天哪，我蔡铁林前世作了什么孽，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报应！

被老父亲牵挂的三少爷蔡观止虽然已是一名红军战士，可是在骨子里他依然是一名浪荡公子，哪怕他穿着军装。他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孤独地前行，青山见证了他那有些苍凉的背影。这天风和日丽，他和雀儿一道执行任务回来，行走在东白山逶迤的山道上。他说如果我们发出声音，就能将风呼来，将雨也唤来。她一脸的欣喜，这么说，我们能呼风唤雨，都成诸葛亮了？他一本正经地道，不仅能呼风唤雨，还能呼唤来漫山的云雾，你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试一试。他的话音未落，他们就开始大声呼喊，片刻之后，风就来了，漫山遍野起了云雾，化云为雨，蒙蒙细雨飘荡在青山之上。真神了，简直太神奇了。

他们口渴了，就在溪涧中喝山泉水。这些山泉是从深山里流出来的，清澈透明，一点的污染都没有。她忽然闷闷不乐起来，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他问她又怎么啦，她一声不吭。他又问她到底怎么啦，她喃喃自语，这大山也会流泪吗，这泉水是不是大山的泪水？他大笑起来，笑她也太多愁善感了，泉水就是泉水，跟泪水有什么关系。一阵山风吹过，传来阵阵林涛声。她侧耳聆听，坚持自己的看法，她认为这大山是有灵魂的，这大风，这林涛，就是大山的呼吸，还伴着心跳声。

一路行来，他们开始走那长长的藤桥，那藤桥在空中晃悠，她不停地发出尖叫声。他却不仅不去扶她，还拼命地摇晃，她一边惊叫，一边骂他太坏了。他大笑，让她不用怕，藤桥的两边有护栏呢。她说三少爷你这人其实是很坏的，欺负女孩子，我要去红豆姐姐那里告你的状。他说你去告好了，不就是文艺宣传队的小队长吗，她温婉如水，我才不怕她。雀儿就说，那我告诉四小姐去，他大惊失色，求她千万别告诉蔺曼卿，那可是只母大虫。雀儿大笑，我以为你吃了豹子胆，原来也是只纸老虎。

他们在东白山半山腰发现了一间小木屋，蔡观止一直有一个小木屋的情结，他的梦中始终有一间爬满青藤的小木屋，意欲停下来去看看。因文艺宣传队里要排演节目，她催他快走，不要在这里逗留，遭到了他断然拒绝，不，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喜欢这样的小木屋，我真的很喜欢。你看，对面有青山，旁边有森林，眼前还有一个碧湖，这样的地方，就是仙境，就是天堂，就是世外桃源。如果这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地方，我就无处可去。雀儿大笑，三少爷……她刚一开口，他就打断了她的话，以后别叫我三少爷了，我们现在都是红军战士，在革命的队伍里，你知道应当怎么称唤。她笑道，是，蔡观止同志。你要找的地方，只有梦里才有。蔡观止一本正经地说，不，也有现实版的，就在这里。雀儿愕然，这里？可是，这荒山野林的那么荒凉，能跟你说的梦幻天堂相比吗？他郑重其事地说，当然能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看这天，蓝得像水晶，你看这地，到处铺着黄金，还有那河，飘着绸缎子，还有那青山，碧湖……

雀儿刚叫了声三少爷，蔡观止心中不悦，让你叫同志，怎么又乱叫了？她说自己叫习惯了，一下子改不过来，他叹了口气。她说既然你不想回去，那我先回去了。他说那你就先回去吧，反正我不走，要不你也别走？她不同意，我已经不是你使唤的丫头了，我们现在已是革命同志，是平等的了。你还要来安排我吗？你还想来安排我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是三少爷？雀儿赌气似的转身走了。蔡观止冲着她的背影嘀咕，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参加了红军就是救世主了？黄毛丫头，你就别在我面前逞威风了！

蔡观止径直朝那间小木屋奔去。蔡观止敲了敲木门，请问，屋里有人吗？他刚走进屋子，突然，一个蒙面女子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竹棍，他一惊，忙道，你好，你是这屋子的主人吗？我路过这里，就进来看看，没有经过你的同意，请你原谅。他又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自己没有名字。她嚷嚷着叫他离开。他说走可以，但有一个条件，她问什么条件，他说让自己看看她的脸。她勃然大怒，大声道，不可以，你再不走，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开始朝门口移步，走到柴门前，又站住了，转过身来，盯住她问，姑娘，你为什么要蒙上脸？你的脸到底怎么啦？还是怕被人认出来？听你的声音那么好听，你一定也有一张漂亮的脸，一般来说，声音美的人，也不会是个丑八怪，这是我的经验。由此我推测，你一定是遭到了某种不幸，或都是碰到了麻烦，你需要我的帮助吗？她火上浇油，我不需要别人帮助，你也帮不上我，快走！

蔡观止暗想，她肯定需要别人的帮助，否则，就不会说帮不帮得上的话了。心中有了谱，他就深入腹地，姑娘，你还是说出来吧，说不定我就能帮得上你。她怔了怔，随后的声音带着凄凉，你能帮我？那你能帮我重新找回我的美丽吗？你能让我不再躲避寨子里的人，不必再像鬼一样东躲西藏吗？你能让我再次走进阳光下，像从前一样过正常的生活吗？他说在回答她的问题之前，让他看看她的脸。见他一脸的真诚，她开始犹豫不决起来，片刻之后，她一把撩开自己的面罩，露出了一张长满紫红色暗疮的脸，他大吃一惊，失声叫道，红豆，怎么是你？红豆脸上挂下了两行冰凉的泪水，眼神中带着忧伤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