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乡愁

东白湖古镇的老街老得不能再老了,就像一部怀旧的黑白电影里的镜头。老街的尽头有一株高大的樟树,它到底有一百年了,还是一千年了,谁也说不清楚,可看上去依然是那样的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这样的大树,这样的老树,它是有灵气的,一定有一种古老的神灵在庇佑它。大樟树的下面,再往里边走一段路,就是蔡家大院。这个古镇以前曾叫陈蔡镇,现在已经更名为东白湖古镇了,可古镇依旧是古镇,乡愁依旧是乡愁,时光也是改变不了它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乡愁,蔡家大院的老爷蔡铁林也有他的乡愁。儿女就是新的乡愁,眼下的几个儿子,能给他长脸的就要算二少爷蔡楚雄了,文武双全,敦厚笃诚,方方正正,光宗耀祖,装潢门楣,看来全指望他了。至于那个三少爷蔡观止那才是真正的新的乡愁,蔡老爷原是想给他娶一门亲,二少爷都还没成亲,先给三少爷娶妻,蔡老爷满希望给他娶回一个温文尔雅的贤良淑女回来,管一管他,压一压他,调理调理他,收一收他的心,浪子回头金不换啊。可是,没料到蔺家四小姐却是个妖精,这下倒好,一个是浪荡公子,再来一个妖孽,这下蔡家大院还不让他们搞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不知道前世自己作了什么孽啊!那个蔺莫桑也真不是个东西,他明知自己的四姑娘是这么个尤物,却偏偏还要往我们蔡家大院塞,什么德性!对了,他一定是因为怕女儿嫁不出去,才许诺下什么十里红妆,想用那些丰盛的嫁妆作诱饵来骗婚!十里红妆,十里红妆,什么千工床,什么劳什子!

真没想到这十里红妆也成为压在蔡铁林心头的新的乡愁。这时候的蔡铁林真的像一块铁一样,就像他坚硬的名字。铁是没有表情的,很硬,很冷,还会散发出一种金属的青色的森冷的光芒。铁的光芒能把蔡家大院的天空照亮,能把东白湖古镇的天空照亮。蔡铁林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是铁,他蔺莫桑是钢,自己又一次输在他的手下了。蔡铁林与蔺莫桑之间的江湖恩怨,那要追溯到他们年轻的时候。一个人的命运常常会影响到另一个人的命运,冥冥之中似有天数,天意不可违,很多东西都是老天注定的,非人力可以抗拒,这或许就叫做宿命。

要说到他旧的乡愁,那莫过于听戏了,或者说是一个戏子。那个戏子是个丽人,天生丽质,娇小玲珑。那个戏子就是玲珑,她甩起长长的水袖的样子,是一朵别样的彩云,后来这朵彩云飘到蔺家千柱屋里去了,成了蔺莫桑的二奶奶,也就成了蔡铁林挥之不去的一抹阴影。那时候,玲珑这朵彩云带着她自己的体温,也带着蔡铁林的心跳,也就是一朵带电的云了。

那时候,这朵带电的云经常在古色古香的东白湖古镇上飘荡,把不少男人都电死了,把无数的女人的眼睛也电红电痛了。蔡铁林是被她电伤的一个,他还没有死心,凭着蔡家的地位与影响,这朵彩云完全有可能飘进蔡家大院,成为蔡公子的娘子的。可世上的事偏偏就阴差阳错,事与愿违,谁会料想得到,这朵彩云最终会飘进风门村千柱屋中不再飘出来了呢。那次玲珑随戏班子进了千柱屋,后来戏班子离开了,她却再也没有出来,成了蔺莫桑的女人。也不知道蔺莫桑采用了什么样的非常手段将她搞到了手,成为千柱屋里的二奶奶的,反正她已成了蔡铁林心头永远的伤与痛。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已经随风而逝,蔡铁林一脸的凄惶,他来到一家酒楼买醉,眼前老是晃动着玲珑那风姿绰约的样子。三杯酒落肚,他眼睛里的眸子便定住了,一点一点的被泪水盈满,一点一点地闪烁着泪光,目光却散漫了,那些泪水被目光带出眼皮子的外面,扑闪了几下的睫毛也阻挡不住。之后,蔡铁林也爱上了喝酒,也许三少爷蔡观止就是酒后的产物,要不然凭着蔡家高贵的基因,凭着他蔡铁林优秀的禀赋,怎么可能生出这么一个浪子来的呢!真没想到酒还能催人泪下,到了后来,蔡铁林已经是在呜咽了。他忽然又笑了,因为他想起了一位叫徐志摩的民国诗人的诗,大意是一朵碧空里的云,偶尔投影在东白湖的波中,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转瞬之间它便消失了踪影,包括它带电的亮光!蔡铁林是喝醉了,思绪中出现的就变成了“东白湖的波中”了。酒还能改变别人诗中的地理名称,这大概也是酒的神奇之妙了。

乡愁一直在风中飘着,在蔡铁林的记忆深处。蔡铁林一直恨自己是一块铁,因为玲珑是一汪水,女子是水做的,玲珑这汪水特别的清纯。可对他来说水却是一种劫,因为铁一旦落进水里面就会生锈,烂掉。蔡铁林将自己与玲珑的无缘理解成了劫,将罪归结于自己是铁她是水,这样的解释也是天经地义的。蔡铁林将自己无限地放小了,放小成了一抹微不足道的尘埃,尘埃中的一只小小的蚂蚁。蔡铁林又将玲珑无限地放大了,放大成了无边无际的天空,放大成了天空中的一朵美丽的云朵。云朵渐渐地飘远了,是他将她放远的。那时的云朵却很近,就在东白湖古镇的大街小巷飘着,在小巷深处的戏台上飘着,除了蔡家大院哪里都飘,飘遍了东白湖古镇的角角落落,直到后来飘进深山老林,飘进风门村千柱屋不再飘回来。

有时候蔡铁林会敲打自己的头部,铮铮然,当当的有铁的声音,金属的声音。铁一直压在他的心头,有千钧之重。直到有一天风云突变,一阵十二级狂风狂飙袭来,将小镇的宁静彻底地打破了,也将飘在蔡铁林心空的阴云暂时吹得烟消云散了。这倒不是说他的乡愁没有了,而是被压了下来,被压到他的恐惧与焦虑的背后去了。乡愁是一种平静,人只有在绝对静止的时候才有乡愁,只有那些闲散之人才有乡愁。对于这种平静中的骚动与不安,蔡铁林是有预感的,所谓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吧。他不是能预卜天下事的星云大师,却会像小动物一样感知到面临的险境。他曾经有过的梦远去了,最近他做了一个新的梦,梦中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树欲静而风不止,而且是一场红色的风暴,将遍地的泥尘与落叶都刮起,随风飞到天空中去了,将他这抹尘埃与这只蚂蚁也一股脑儿地吹到天空中去了。飞上去总会有飘远的可能,也有跌落下来的可能,他不知道从此将飘向何处,跌落成什么样的血色碎片。暴风雨一定会来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时候的蔡铁林不再是一块森冷的铁了,他也化作了一泓绵软的水,在危险的时候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儿女,特别是那个在家里一天也待不住的浪子三少爷。危难时刻亲人需要自己去保护,他又会变成一块铁,一把刀。危险即将来临时,他变成了水,满心里是对他们的牵挂,对他们的担忧。蔡铁林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目光像雾一样的潮湿。他的心底里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个三少爷,按照一般的规律,被世俗认为是傻子的往往是天才,而被世俗所公认为是天才的恰恰是弱智,甚至是白痴。知子莫若父,蔡铁林心知肚明,他的一群儿女当中,就数这个蔡观止最让他心焦。要是真的狂风来袭,那这个蔡观止如无根之木,不系之舟,平日里只知如浮萍漂泊天涯,一旦处于动荡的狂风暴雨之中,他又如何能够立足?蔡铁林忽然心中一阵烧痛,他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