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夜(第2/4页)

沈泰誉忙用手电筒照着,草堆里有一只塑料袋,食物滚落一地。石韫生从中捡起一瓶菠萝罐头,拧开,在衣角蹭蹭脏污的手指,拈起一片菠萝,吃了,喝一大口果汁,递给莲莲,莲莲默契地学着她的样,吃了,喝了,递给沈泰誉,沈泰誉又递给成遵良。一圈轮下来,还剩半瓶。再轮一圈,玻璃瓶就空了。石韫生在空玻璃瓶里点燃一团纸,开始拔火罐,直到两个人伤处的皮肤都变成紫黑色。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石韫生疲乏地停住,“我尽力了。”

“五步蛇是什么意思?被咬了,五步就会没命吗?”成遵良哆嗦着问。

“没那么夸张,不过毒性确实猛烈,”石韫生以科学的口吻审慎地说,“根据医书上的记载,被这种蛇咬伤,死亡时间是在一至四天之内。”

“一至四天?”成遵良口中仓皇地念叨着,“我们赶快走吧,快点啊,我们必须要走出去,必须找到一家医院诊治……”

他抓紧自己的皮箱,脚步踉跄,双目茫然,不辨道路,直直地朝着山下猛冲。莲莲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

“出不去的,路都断完了,你们哪儿都去不了的!”莲莲加重语气,“若不是你们自作主张,到处乱走,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该怎么办呢?”沈泰誉急道,“莲莲,你熟悉这里,你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可能找到一条出山的路?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我们也要试一试!”

“是的是的,莲莲,求求你,救救我们!”成遵良掏出钱夹,刷刷刷数出七八张百元大钞,塞给莲莲,“你先拿着,莲莲,等我们出去了,我还会再给你!”

“你这人,真是可笑!”莲莲不接,任凭钞票纷纷飘落在地,她回头对沈泰誉说,“路是没有,但是,解蛇毒的办法倒是有一个——有一种叫七叶一枝花的草本植物,跟鬼针草同时外敷,内服半枝莲,可以解五步蛇的蛇毒,我小时候就被五步蛇咬过,村里的老蛇医就是这样救了我。”

“是吗?”成遵良问石韫生。

“在医院里,大夫用的是抗五步蛇毒血清,”石韫生说道,“不过,我知道七叶一枝花和鬼针草,《本草纲目》里有记载,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功效。”

“行!”沈泰誉果断地说,“莲莲,我们马上去找!”

成遵良和石韫生躺在厚实的野草丛里,身旁有一堆枯枝,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啪的脆响,那是沈泰誉和莲莲临走时留下的。

起初他们一动不动,静默地睁大眼睛,看着黑黢黢的树林。山区的林木高大密集,遮天蔽日,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光,有细雨打在树叶顶梢,发出轻而细密的刷刷声。

“下雨了。”石韫生说道。

“他们能找到那些药材吧?”成遵良轻声问。

“即使找到——”石韫生叹口气,“说实话,对于中草药的疗效,我真的不太确定。”

“那么,”成遵良极小声极小声地说,生怕一语成谶似的,“我们是没得救了?”

“也许,奇迹会出现。”石韫生一字一字地说着。

“我没有想过,我成某人,颠沛半生,拼搏半生,也算是辉煌半生,”成遵良眼眶湿润,“到头来,竟要在这荒山野岭,孤苦伶仃地了却此生……”

“听说这里有很多珍稀树种,云杉、连香、水清、柏木、桤木、巨桉、马桑和麻栎,这些都是有的吧?我们医院有几棵珙桐树,就是汶川的一家医院送来的,开的花是白色,形状像鸽子,非常好看,”石韫生徐徐道,“跟这么多不同种类的树在一块儿,怎么是孤苦伶仃呢?”

“你不是大夫吗?怎么对植物学也挺有研究呢?”成遵良好奇起来。

“我先生开了一家园艺公司。”石韫生静静地说。

“你和你先生,一定很相爱的,”成遵良说,“他的公司在成都吗?不知道成都是什么状况,如果他是安全的,必然时时刻刻都在惦念你。”

石韫生不做声。

“就这样与他诀别,你甘心吗?”成遵良问道。

石韫生缄默不语。

“我不甘心,我不想死,”成遵良悲哀地说,“我承认我贪生怕死,我不愿意就这样死去,我的人生只过去了一半,我还有半生的岁月……”

石韫生还是不吭声。

“你们结婚不久吧?他怎么舍得单独让你出来旅行?”成遵良怅然道,“我记得新婚的时候,我妻子恨不得用强力胶把我俩牢牢黏合起来,一分钟都不分开……”

那是一段多么浓醇的时光,每天傍晚,他都会去接妻子下班,一边蹬车,一边讲开心的事,妻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环抱着他的腰,仰起头,笑得咯咯咯的——奇怪了,为什么无缘无故想到妻子的脸?就连当时的风与风里的青草味,仿佛都历历在目。难道是死亡降临前的幻觉?他打了个寒战,感到被毒蛇咬伤的小腿一阵刺痛。

“他要是活着,不会有空挂念我,”隔了半晌,石韫生淡然道,“他的孩子,出生只有几天,他的女人,经历了难产,身体很差,他们都需要他的照顾。”

一个男性版红杏出墙的故事。成遵良心想。情节再简单不过,丈夫有了外遇,有了私生子,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反倒成了搞笑的局外人。

“他们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那么我呢?我是什么?”果然,石韫生怔怔道。

“他玩过头了。”成遵良下意识地摸索着,找到了石韫生的手,握着。

“他不是玩,”石韫生语焉不详,“若是玩,我倒好受些……”

怎么不是玩?成遵良在心里反驳,一百个男人有一百种借口,归根结底,不过是玩的方法、玩的程度不同而已。石韫生的丈夫多半是只菜鸟,不懂收放,一玩就玩出了火,孩子给弄出来了,事情自然就变得复杂起来,把一场乏善可陈的男欢女爱,从游戏,高扬到了生活的层面。

“若是花心,若是变心,我都能接受,偏偏他不是,他爱她!”石韫生抽噎。

成遵良腾出另一只手,触过石韫生潮湿的面庞,替她揩拭泪水。怎么不是花心?怎么不是变心?那个男人玩法太蠢,居然搬出爱做挡箭牌,这只会导致战火纷飞,难道他没有温习过坐拥双鸾的战略战术,就匆忙上阵?呵呵。

“他爱她……”石韫生抽泣不止。

成遵良把她轻揽入怀,她是个肌理柔软的女人。呵呵。爱是什么玩意儿?年轻的时候,妻子差不多每天都要逼着他说一遍爱。说起来,他还真得感激妻子无意间的训练,说来说去,说得跟洗脸刷牙一样顺溜平常。后来,对任何女人,他都能说得真诚而熟稔。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我爱你,就像念着一句神秘的咒语,所向披靡,阅尽春色。而妻子,是不必再说了。他用了大把大把的钞票,把她和女儿移居加拿大,又将大把大把的钞票不断汇兑给她们。为掩人耳目,妻子费尽周折,屡屡利用旅游之名,把钱存进荷兰的银行。他的艳史已经伤透了妻子的心,她不再信任他的感情,但是,他的钱,她还是热爱的。她尽忠职守地看管他的钱,等待他在风声鹤唳的时候,回到她、女儿,以及钱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