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昼(第2/5页)

有一刻,沈泰誉彻底忘记了现时的处境,他的身份,不是沦陷孤岛的灾民,而是反贪局的工作人员,他的思维,被职业精神和职业技能牵着鼻子走,完全沉浸在对嫌疑人的心理与行为分析中。直到莲莲夸张地敲着锅子,大声叫开早饭喽!开早饭喽!他才惊悟置身何处。

早餐是一人一只腌鹌鹑,男人们外加一杯高粱酒,老年人与小孩子各一小碗清汤面。一位农妇拎起细瘦的腌鹌鹑说道,一大早就吃荤菜吗,太浪费了呀。莲莲说,这是为了庆祝产妇母子平安。

沈泰誉不饿,问莲莲要烟。头晚他从二楼搜寻下来的几条烟,全交给了莲莲,莲莲捂到相对干燥的柴堆里收存着。

喏,莲莲随手就给了他一条未启封的云烟,还把存烟的地方指给他看,说,沈大哥,你要抽烟就自个儿取吧。沈泰誉说谢谢,迫不及待地掏出一盒,撕开包装,点燃一支狠命吸着。在反贪局,他是出名的烟民,每当进入办案的阶段,他一鼓作气地冲刺着,他的烟,同样是一鼓作气地冲刺着,一支接着一支,不歇气地抽着,是把烟当成了饭,当成了睡眠,当成了家的劲头。

“有烟吗?”成遵良闻声凑过来。

“给!”莲莲甩给他一条玉溪。

“多少钱?”成遵良掏出皮夹子,拈出几张百元大钞。

“这会儿,最没用的就是你那劳什子,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莲莲挡开他的手,戏谑道,“你好好留着吧,等到卫生纸用没了,你得拿它上厕所呢!”

“你这小丫头,伶牙俐齿的!”成遵良尴尬地一笑。他不嫌麻烦,把那只累赘得要命的箱子又挎在肩上了。不用看,沈泰誉也能猜到,什么狗屁绝密文件,铁定是钞票,大把大把的钞票,这只蛀虫!

心里咬牙切齿地这样骂着,沈泰誉脸上却风轻云淡地笑着,甚至态度豁达地递过打火机,帮成遵良点起烟来。

“我这条是云烟,你那条是玉溪,咱俩可以互通有无,交换着抽。”沈泰誉搭讪道。

“唔。”成遵良口中回应着,不欲深谈,叼着烟,把那条玉溪香烟夹在腋下,转头走开。沈泰誉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沈大哥,腌鹌鹑好吃吗?那坛高粱酒是顺恩姐去年从都江堰买回来的呢!”莲莲说。

“鹌鹑有点儿油腻,早起我不太习惯喝酒吃肉,只要有烟,抽两支就成。”沈泰誉如实说。

“没办法啊,”莲莲的神色黯淡下来,“沈大哥,我都不敢对大伙讲,旅舍存放的大米,已经吃光了!”

“大米没了?”沈泰誉惊问。

“嗯,”莲莲丧气地点头,“小米还有半把,只够给产妇熬一碗粥,面条还有几包,得留给没牙的老太太和小朋友们,剩下的,就是几块腌肉,蔬菜挺多的,地里一茬一茬地长着,面粉倒有一小袋儿,恐怕得匀给产妇做面疙瘩汤,饮用水也越来越少了……”沈泰誉听着,不做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半晌,他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踏灭。

“我得走,”顿一顿,他又说,“我们得走!”

“走?怎么走?”莲莲说,“这山旮旯里,是插翅难飞啊!”

“与其坐等弹尽粮绝,咱们不如拼死一搏,我打前锋,我去探路,”沈泰誉坚决地说,“我必须出去,然后带领大家一起走出去!”还有一句潜台词,他没有说,他没法对莲莲说。他想说的是,我必须出去,请示领导,对出逃的官员成遵良进行逮捕。

石韫生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气,因为汗的缘故,头发纠缠不清地贴在脸颊上、颈项上,脸色不比产妇好看多少。

“去别的棚里歇口气吧。”成遵良对她说。

“血刚止住,还得观察一段时间。”石韫生说着,回头看了看窝棚里的产妇。产妇吃完了莲莲喂的荷包蛋,气色略有好转,平卧着,双眼合拢,呼吸均匀。

“她睡着了。”成遵良说。

“我以为我救不了她了……”石韫生以手抚额,有气无力地喃喃道。

“你很了不起。”成遵良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若是在太平盛世,阳光和煦的公园,杯盏交错的宴席,纸醉金迷的夜店,这都会是一个关涉色情的暧昧动作,是一种试探,亦是一种挑逗。可是,在这里,却是不一样的。石韫生没有拒绝,成遵良也没有想入非非。

“我真的以为她会死……”

“嘘,别说了,”成遵良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然后指指自己的肩膀,轻声道,“来,靠过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石韫生像被施了催眠术,听话地靠着成遵良,合眼小憩。可是她睡得很不安稳,几乎是立刻就醒过来,惊慌失措地冲进窝棚查看产妇的状况。产妇平稳地安睡着,初生的小婴儿洗浴干净,被搁在她身边,也睡得十分香甜。

“她没事……”石韫生跌坐在石头上。

“你太紧张了。”

“我做噩梦了,我梦到她流光了体内的最后一滴血,变成了一张白纸,一下子就飘了起来,”石韫生比画着说,“飘过我的头顶,还发出恐怖的笑声。”

“你挺有想象力的。”成遵良笑道。

“人类的想象力,永远超越不了上帝的把戏,”石韫生哀叹一声,“是哪位作家说过?生活,才是迄今为止最大的悬念!”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隔了一阵,石韫生自语道,“为什么完全不通音信?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要来救我们?”

“会有人来的。”成遵良有些心神不宁,他的不辞而别,定然在单位掀起了狂风暴雨。搞不好,一张带着头像的通缉令已经遍布全国。那么,救援人员是否会接到指令,在搜救的同时,盘查每一名受困者的身份姓名,直到把他揪出来为止?一想到这儿,成遵良就不寒而栗。

“地震的波及范围有多大?震中在哪里?”石韫生神经质地接着道,“是成都大地震吗?整座城市已经下陷,成为沼泽地了吗?是不是死伤面太大了,根本就没有办法进行救援?”

成遵良没有说话,他感到隐隐的不安,脊背上仿佛被目光的芒刺纷纷击中,轻痒,微痛。他猛地回过头去,沈泰誉在人丛里,跟几位农妇一道,帮着莲莲劈柴火,他是背对着成遵良的。成遵良回过头来,可是,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总觉得有两道眼光如同利刃,穿透人群,像舞台上的追光灯,毫厘不差地打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会是反贪局的人?偏偏是反贪局的人,与他同陷险境。惊涛骇浪中随时面临倾覆的一叶独木舟,坐着强势的大灰狼和弱势的小白兔。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