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第2/2页)

我不能因为田嫣的死,把自己送入地狱。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一个个问题犹如一只只凶猛的小兽,在我脑子里翻滚尖叫。我朝田然走去,蹲下身。田然醒了,看着我,说不出话,眼里热泪滚滚。我伸出的手顿时没了力气。我扶起她,在她面前跪下,哽咽道,“然儿,我不是有意的。我该怎么办?”田然爬到田嫣身边,摇晃着姐姐的身体,嘤嘤地哭。恶魔再次扼住了我的心脏。我一巴掌打在田然颈侧的动脉上。她晕了。我想把她丢入水里,窗外被浮云遮住的月亮突然跳出来,像一只鸟,伸展开轻盈之翅。天地间银光大盛,隐隐约约,有疑真似幻的歌声。

今朝我们恭敬谦卑,赞美天父全能慈悲,

恳求天父赐哀怜,饶恕我们一切罪愆。

一种难以觉察的疼痛蓦然间贯穿双胁。我是怎么了?我要去自首。无意为恶,恶不为恶。田嫣若死后有知,应该晓得我不是有意害她。我若再杀田然,那真是恶贯满盈。我若去自首,田省长会如何处置我?毫无疑问,活罪要受,死罪难逃。大冷天,汗珠子湿透了衣衫。这真不是假话。我用头撞墙,脑袋里满是尖锐的玻璃碎片。我想起了母亲。母亲杀了我的亲生父亲。我又杀了我的妻子。难道暴力会遗传?难道这是上天的诅咒?我渐渐冷静。我并非是一个不考虑后路的人。在北江市为政四年期间,我早已为自己与田嫣办好了出国护照。在某市某银行的保险柜里还有我用化名寄存的现金与存折。或许,当下之路,只有逃。

凌晨两点,我离开北江。漆黑的夜里,我泣不成声。我想起了陈映真,想起了李君强,想起了一直以我为自豪的李国泰。我也想起了田嫣,田然。我对不起他们。我如梦惊醒。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啊?我已找不到自己,不清楚那个在暗夜里手扶着方向盘的中年男人是谁。我究竟是在哪个路口丢失了自己?茫茫夜色,被车灯撕裂,紧贴住玻璃,好像万千凶灵在瞪着我咆哮,让我透不过气。脑子里的各种声音若狂风暴雨。河流平川,浓黑、浅黑、淡黑、墨黑。有几次,我都险些把车头对准山壁撞去,或驶到悬崖边上。骨头发软,手足无力。生生死死,只是一念。一夜间,我驱车二百公里,到寄存物品的市,把车开入附近的一个水库,推下去,再步行,等天色放亮,拦了辆的士,赶到银行,取出保险箱,不做停留,在超市买来普通衣物,换下一身名牌,搭火车赶赴北京。命运在这时给我开了一个的玩笑。等我失魂落魄地下了车,用早已准备好的假身份证,找宾馆住下,打开包,赫然发现在火车上被人调包。

我一无所有了。一时间,万念皆灰。

活着的人啊,你们中有谁也品尝过“万念皆灰”的滋味?这四个汉字就若黑色的火,落入我的体内,五脏六腑迅速燃烧,几秒钟后,就感觉茫茫寰宇与自己再也没有丁点关系,脑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把自己消灭掉。万古云霄一羽毛。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就往哪里去吧。我面无表情地走出宾馆,在超市买了瓶红星二锅头,在药店买了几瓶安眠药。我走过一个个街口,眼里根本就没有红灯、绿灯。我很希望那些疾驰的车辆能把我辗碎,最好是能辗得不留一点渣。但不知为什么,它们就像蟋蟀一样在我身前住了脚,并轻声鸣叫。有戴红袖章的人赶上前推搡我。他有一张被生活弄得异常疲倦的面庞。我跌倒在地,起身继续前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然后看见一间小旅馆。旅馆里的名字叫往生。我下意识地进去。交了十块钱,在一个脸容干枯的妇人手中取过一柄钥匙。

墙壁上挂着一帧脏兮兮的营业执照。妇人,或者是妇人的丈夫,叫李往生。我心里对这个名字生起了莫明的感激。这是一间几平方米大的地下室。只有一张床,还是硬板床,床上堆着一团烂絮。墙角有尿馊味,墙壁生有青苔,屋子阴暗潮湿,没有窗户。我把安眠药一粒粒塞入瓶内,再摇匀。这像我原来喝过的鸡尾酒。

我一大口一大口喝,很快,喝了一个底朝天。都说人死之前,会想起过去的事,这话不假。往事在我脑子里缓慢地移动,从一张胶片拉向另一张胶片,过电影似的。前额处透出一道温热的白光。一张张脸庞,在其中浮沉。许多被遗忘的细节再一次清晰地出现的。老天爷待我其实真的不薄,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利令智昏的人?我是多么悔恨。如果老天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做个好人。我嘟咙着,意识渐渐糊涂。四边的墙一点点倾坍,压下来。

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已经透明,宛如琉璃。白光越来越盛,我已经抬不起一根小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