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2页)

扎咳嗽着,从坛中倾出一杯酒,饮了;从坛中倾出一杯酒,又饮了。他饮酒是双手端杯,酒到杯干,身体就像个装不满的大酒瓮。事实上,他不是在饮酒,是在吃酒。青玉杯原本光滑的杯沿已被他吃出一圈小豁嘴。扎终于放下杯,屈指成拳,用力地捶捶后背。囚室中发出金属的訇然回响。扎用指甲刻于地上的句子,随着这响声一块块剥落凸起,浮在空中,渐渐现出各种颜色,犹如蜻蜓,在飞,闪动翅膀,轻盈地俯冲,突然凝住,瞬间消失在扎的身后。

“认识这些可怜的生物吧。它们细长颤颤的尾翼、青褐色或深蓝色的胸腹以及那双美丽的复眼就已是它们不可饶恕的原罪。孩子们挥起网兜、黏有蛛网的竹竿还有扇子,黏住它们或打晕它们。然后快乐的女孩子把蜻蜓的尾翼翘起来塞入它嘴里,拍手欢叫,蜻蜓吃尾巴罗,蜻蜓吃尾巴罗。男孩子自是看不起这种小打小闹,或者扯下它的头颅扔在蚂蚁窝边,或者用线系住,一根线上系一只,手上拿着十几根线头,大大小小的蜻蜓就绕着自己飞,飞到后面,线打起结,怎么也解不开,就在线团下再绑上一块石头,把一团乱七八糟的蜻蜓扔在河里,看水是怎么把它们淹死。”扎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酒渍,眼睛里有嘲谑之色,双手拇指紧按太阳穴,喃喃说道,“我出发,行向众神的庙,我所行驶的船名叫灵魂的集合所……”

屋子越来越暗,仿佛有一阵风吹入囚室中,定睛看去,却像是一条细细的灰色影迹,自囚室上侧的洞口中泻下,泻得缓慢,似乎比时间还要慢。地上却很快出现一艘船,指甲盖大,桨橹桅帆,一应俱全。而随着扎的祷告,这船还在长大,又好像只是眨眼间,这船有了寻常大小。扎纵身入船,向我招手。

他是在招呼我进船么?我迟疑地望向四壁,等我再扭回头,船已没了踪迹。我望向地面,扎曾留下的那些句子都不见了,地面光滑一若娅的脊背。

扎,南方之南是无尽的大海。大海那边又是什么?是檌城么?

檌城从未被某本书籍记载过,但它确实存在。

当月光自大海深处涌出,宛若一头头身躯庞大的洪荒异兽,在原本平静、黑色的海面上奔走,有人突然在倾斜的甲板上听见了鲸歌。歌声摇曳着自暗处升起,犹如水追逐着水。这种奇异的声音能够刺透任何一种哺乳生物之灵魂,让那些有幸听闻的人黯然神伤,又喜极而泣。无数悦耳的音符,仿佛是一株散发着清香的梨树上所掉落的洁白繁密的花朵,纷纷扬扬。海面悄悄恢复了平静,月光所化的露水让大海变得水晶一样清澈。人们惊讶地瞥见海底出现一堆堆蓝色的浑圆石头。它们犹如天上之星辰,高亢而渺远,又仿佛是一个接一个的美梦,让人目眩神迷。

“那是檌城啊。”一个黑头发的人欣喜若狂地大叫出声。

没有人回应他的鲁莽。

大大小小的石头在海底无声无息、迅速改变着形状。每堆石头的形状都不一样。哪怕是同样一堆石头,也同时包含了野虎、海棠、奔马、景泰蓝瓷与一朵曾佩带于诸神衣襟上之玫瑰的形状。唯一不变的,只有充溢石中的纯粹的蓝——色彩不是中性而无辜的,它们各自携带隐喻与含义。蓝,比红色轻,比黄色重,比长度长,比宽度宽,且每时每刻都在向自身的中心收缩。这是一种理性的深度,或许能帮助我们认识隐藏到宇宙尽头的奥秘。是这样么?

船靠近了一堆琥珀状的圆石。人们屏气静息凝视着琥珀中的昆虫、苔藓、地衣和松针……一瞬间,人们又瞥见了一个端庄妇人、一个黑头发的愁眉男子、一个少女赤裸的身子。

少女是那样美。上帝在制造玫瑰时也制造了她的脸庞。

也许仅是情窦初开,少女爱上父亲,想把美好的身体交给她心目中最好的男人。这遭到拒绝。女儿不死心,设计了一场车祸,弑母,并伪造母亲的笔迹,说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父亲信了,只是沉默,被爱人曾经的背叛折磨着。几个月后,父亲偶然发现女儿的秘密,这让他彻底崩溃。杀死自己爱人的,是亲生女儿……每个人都在圆石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它们并不一致,他们还是不约而同的轻叹一声。

图案又发生了改变。仍然是那少女的脸庞,悄悄隐藏在一幢巴洛克风格建筑物的二楼的丝绒窗帘后。她脸上有泪痕。这是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的白天。奥匈帝国王位的继承人弗朗西·斐迪南坐于马车上。人们高声欢呼。一个黑头发的年轻人从怀里掏出手枪。显然,第一次世界大战将因为这一声枪响发生。但,就在这时刻,那少女或许是因为目睹了未来,用力扯开胸衣,露出两个浑圆的乳房。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停止在这一刻,好像被上帝施了魔法。

唯有那少女嫣然轻笑起来,她破涕为笑,沿着木梯走下楼,在经过马车时,顺便还捏了捏亲王翘起的神圣庄严的唇髫。少女踱到年轻人的身边,用乳房抵住枪口。枪口垂落,年轻人重新拥有了行动的能力,他一把将她拽入门洞内,与其交媾。马车恢复前行,人们再次振臂高呼。

“这就是檌城么?”黑头发的人喃喃自语。他的眼中已满是泪水。

“世界在变,而我始终如一。”他又说了一句,掏出一把左轮手轮,塞入嘴里。檌城不见了。大海发出骇人的咆哮。所有的人如梦惊醒,齐声惊呼。他们忘掉檌城,也忘掉了那个黑头发的人。船在黑色的海面,如一点萤火,飞入檌城的灌木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