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古平原想出了利国利商的法子,却将自己送上了法场(第4/14页)

“你们看看吧,这份条陈要是被军机处准了,你们还能笑得出来?”乔鹤年把那叠纸甩在桌上。

李钦惊疑不定地拿过来,刚读了题目就浑身打了一个寒颤,读下去越看越是惊心动魄,简直就好比捧着一份验明正身即刻开刀问斩的钉封文书,而被绑在法场上等着挨着一刀的,正是自己。全看完了,他这才发觉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再看看王天贵,就见他僵坐在座中捧着信纸,手也在微微地发着抖。

乔鹤年见他二人如此,随即冷笑一声:“‘釜底抽薪’的确是条好计,你们在用,古平原也在用,只不过他比你们用得更加得心应手。何况你们只看到了对手的生意,他看的却是天下的生意。李东家,这次该输得心服口服了吧?”

李钦怔怔地望着手中的条陈,待要反驳却吐不出一个字,手一松,那叠纸哗一声散落在地,他的人也随之坐到了椅子上,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样。

王天贵起初也是微微发抖不能自已,可是他毕竟是生意场的老狐狸,稍缓一缓便猛然抬头,不甘心地喊道:“乔大人,这份条陈递出多久了,可能追回?”

“给朝廷的奏折岂有追回之理,又凭什么追回来?”乔鹤年紧盯着他问道。王天贵站起身,走到李钦面前,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如同困兽般低吼一声:“李东家,该你说话了,乔大人凭什么为咱们把这份条陈撤回来,你说!”

李钦这才仿佛惊醒,下死眼盯了散落一地的那些纸,抬起头直视乔鹤年,说:“只要能撤回这份条陈,我情愿把盐场分给你三成。”

乔鹤年凝视许久,见李钦目中毫无反悔的意思,忽然抚掌大笑:“好好,有李东家这句话就够了。我是管着盐务的官儿,若是拿了三成的盐场,朝廷可是会要我的脑袋。”

他话锋一转又道:“其实我也不过是看看李东家的诚意,只望李家今后在盐政上能不让乔某为难,如此足矣。我又岂能单凭着区区几页簿纸,就收了京城李家的三成家产,那岂不成了大笑话。”

他这一收一放,别说李钦,就连王天贵也摸不着头脑,试探地问了句:“听乔大人的意思,这事儿还有缓儿?”

“实话告诉你。听差我是派出去了,信也带了去,不过是哄哄旁人罢了,其实里面只是给我户部几位同僚的问候书信罢了。这份条陈我也并未誊抄,你们眼前的便是古平原拿来的原件。”

“哎呀!”王天贵悬着的心登时落地,抢先一躬到地,“大人,您这好比是两淮盐场的再生父母,这份恩德可是重如五岳,深如天渊。”

李钦也赶忙跟着道谢,乔鹤年由着他们把客气话说完,不知不觉间又端起了官架子,点头道:“做此官行此礼,我在两淮做盐运使,当然事事要为两淮盐场考虑。古平原此举实在冒失,我又与他交好,实在不能当面驳他,只好虚与委蛇,将此事压下再说。”

“古平原此举分明是沽名钓誉,大人压得好,压得妙!”王天贵连连点头。

“可是这件事早晚会露馅。古平原认识的官儿又不止我一个,他换个人再递上去,只怕你们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乔鹤年端起茶杯,慢条斯理道,“你们等着看古平原坐吃山空,他却在等你们坐而待毙。一旦朝廷准了这份奏折,古平原就会马上大举反攻,凭借他在川滇已经建立起的庞大货源,立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运进大批盐,将你们的财路统统堵死。那可是摧枯拉朽般的速度,一转眼,李东家名下恐怕就只剩下人去屋空的几间铺子了。”

李钦方才冷汗涔涔而下,正是想到了这可怕的后果。如果说李钦断了古家盐铺的进货是打中了古平原的七寸,那么古平原的这份条陈简直就是砍掉了李家的脑袋,从根上把李家的这棵摇钱树给刨了,李钦焉能不怕不惧。

到底是什么条陈呢?古平原在条陈中细数了引岸专卖带来的种种弊端,又将当年陶澍盐务改制的制度作了修正,阐述了一个既能平抑盐价,稳定民心,又能使得盐务放之四海而皆准,成为大清朝财政利薮的“办法”。以八个字概括就是“广开盐路,盐通天下”!让西北盐湖盐池、西南盐井、东南盐场所出产的盐能够不受地域限制,不被昔日扬州盐商那样的豪绅所把持,像普通货物一般在全国流通贩运,将盐利分润万民,以此打通盐路,做盐生意的人会遍及全国,盐税自然倍增。

古平原在条陈中痛陈“商力极疲,课项久悬”“舍此别无良策”,同时预言“人知其利,远近辐辏,盐车盐船必衔尾抵岸”。总之,此法可以利国、利商、利民,有百利而无一害。

百利兴许有之,“无一害”可就未必。要不是因为一父所生,李钦就要骂遍古平原的十八辈祖宗了。他是京城李家的人,对朝廷的事儿本就比其他商家更知根知底,深知如今朝廷最难的就是国库枯竭,否则恭亲王又怎会为了几百万两银子,就答应李万堂办什么万茶大会?古平原的这个条陈有理有据,而且连怎样运作的一整套办法都写得详详细细,是个拿来就用且立竿见影的办法。

按他的说法,施行的当年就可带来至少一千万两的国税,而且毫不加重商人、平民的负担,完全是从新开的盐路中分润取利。李钦相信朝廷重臣看了这份条陈一定会动心,商议之下八成会奏请两宫皇太后下旨颁行。到了那个时候,就像乔鹤年说的,古平原凭借川盐就能把自己彻底打垮,而自己坐拥的两淮盐场不仅不能取利,反倒因为巨额盐税成了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

更何况古平原背后还有财力庞大的徽商支持,而自己卖了老铺,那些跟了李家一辈子的老掌柜都黯然而去,已经断了后路,李钦一念及此,后脊直冒凉气,他再次一揖:“大人即来示警,想必有良策教我,若能过了此难,李钦发誓,只要李家掌管两淮盐场一天,必以大人马首是瞻。”

乔鹤年要的就是这样一句话,两淮盐运使是天下第一肥缺不假,但也是出了名的冲难繁疲之职,历任官员要么是像乾隆年间的“国舅爷”高恒,因为收受巨额贿赂而被斩阙下;要么就是夹在朝廷和豪商之间两头受气,一旦闹出乱子,必是丢官罢职。但也有例外,手腕高超的盐运使,能收服盐商为己所用,将盐政运转自如,这样的人物当然很快就会受到朝廷赏识,是升官图上的终南捷径。

乔鹤年当然爱财,不过对钱财他有自己的看法,权力才是世界上最大的财富,黄金白银不过是攫取权力的工具罢了。李钦以三成家产作为谢礼,他不是不动心,但他要的是两淮盐场的主人对自己的绝对服从,他要这块垫脚石俯首帖耳,这样才能稳稳当当地踩着它拿到那顶红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