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7号 一块丽兹饭店那么大的沉香(第2/7页)

我在认识W的几天之后,的的确确从他身上那种忧郁的气质里嗅到了几丝和王子沾边的气息,“26岁的末尾,我遇到了小王子”。

当时已经是凌晨4点,我们从他家走到河流的中段部分,又往回走,又一次地路过了他家,然后往我家的方向走。我们的话题在到达我家楼下时仍未结束,于是我们在楼下徘徊,先是坐在一家银行的门口石阶上,然后是附近花丛边的石栅栏上。他点了一根烟,然后说:“有一阵我很喜欢蹦极。”

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挂着一副满不在乎却又出奇平静的表情,就好像他说出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时一样。就像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在他家,他说,“我看过四个心理医生,没有一个治得了我的问题”。当时我心想,这人可真嚣张。

我是说,我也看过不少心理医生,后来我和他们都成了还不错的朋友,但是他们也没谁治好了我的问题。可是我有说出来吗?更何况是对一个以为你是个万智牌玩家、只是上门来对局的、仅仅是第二次见面的人?

可说呢。

2

我参加了一个写作训练班。

不是常见的那种设立在大学里的,通常由某位当代著名作家领衔的,毕业了还会给你发一个MFA文凭的作家班。作家班,这名字听起来多好笑,好像作家工厂或者之类的什么玩意儿,任何一个人从黑匣子的一端走进去,再走出来的时候就能变成一个作家。这东西让我想起798那个原先是伊比利亚艺术中心现在被改建成了厕所的建筑,长长的金属管道,远远看去好像一节大肠。

一个不算太坏的隐喻。

如果这个写作训练班开在美国,那么班上的学生大概是这样:

“……我倒是有个很好的借口,高级写作课(24A)上收了三十八份短篇小说作业,我几乎是泪眼婆娑地把它们拖回家的,这个周末全要批改出来。其中三十七份肯定都是讲一个害羞的荷兰女同性恋,独自隐居在宾夕法尼亚州,她想写作。整个故事由一个受雇的色情作家用第一人称来写。而且是用方言。”

但在中国,北京,你会发现所有人都在写小镇乡村叙事,敏感自怜的男青年孕育着一身荷尔蒙,追求残破不堪的梦想,无一例外地贫穷。或者是过于智慧的女青年,走南闯北谈天说地,最后沦陷于爱情。而且是用方言。

最关键的是那种写作训练班需要考试,政治、英语和对作家的尊重。我上的这种只用交钱就够了。每周两次课,为期三个月。地点在东城区某个大厦里头,离我住的地方不算远,老师们清一色半专业的职业网络小说作家,以及有过署名作品的电视剧编剧,看起来倒是很像那种组织点业内半专业人士在外头开班赚点外快的培训机构干的事。特色是……毫无特色。

我怀疑自己去上这个训练班的目的是什么,最大的可能是体验人生。

“如果你写得不够好,那一定是因为你离生活还不够近。”

“你应该让自己离真实远一点,你不能把生活里发生的事情就这么搬到小说里。”

“不要把你的人生变成虚构的一部分。”

每个老师都有一套自己的体系,你没法决定应该遵从哪一种标准,因为每一种看上去都那么有道理。

你看,我非常喜欢往小说里添加这种看上去神秘的、地下的、不为人知的组织的元素,如果你看过我以前写的小说,你会发现我已经写过了《搏击俱乐部》,写过了《自杀俱乐部》,现在,我正在朝着写《改编剧本》的方向努力。

如此说来,我还应该加入一个人物,A。如果你真的看过我之前的小说,你会发现有些人物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故事里,比如A。

A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永远快乐的人。实际上也许并不是,因为那些看上去永远也不会(并且他曾自己发誓)影响到他的事情,也慢慢地侵入了他的快乐。而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在我们俩的交谈中,永远假装它们不存在,假装我们永远是两个赢家。世界上最酷的,但又常常戳穿自己,并且立刻吃了吐,自嘲有些事情说穿就回不去了的,两个赢家。我得克服一下自己写长句的欲望。

一旦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就像重新回到了一个密封的蜡罐里。不会有任何事情影响到我,也不会打动我。这挺好的。我常常欺骗自己这挺好的。那让你可以像个机器人一般完成上帝布置给你的作业。你要记住除此之外你的人生不会有任何可能,让你通向神圣的地方,让你,伟大。

我说得太可怜了。我说得好像我自己并不乐意干这件事似的,没有。我挺乐意的,我甚至感到愉悦。说起来这可能是目前为止世界上所剩不多的让我感到愉悦的事。此外就真的没有。也许认识特别的人、冒险、嗑药也可以算上。但它们实际上是同一件事,指向性明确:要想创造出好的作品,首先你得让自己成为一件好的作品。

我在让自己成为一件作品,而不是活着。

听上去疯了。我能确认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当一个作品真的一点儿也不快乐。我很难感受到情绪了,喜悦、悲伤、绝望,永远只有一种东西在驱逐你——焦虑。而且你得佯装自己其实还挺轻松愉快的,因为“你在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呀”。我也很难真的在意什么事或什么人了。而当我发现其实我应该在意的时候,那就是它们或者他们其实已经不需要我在意了。那时我就会觉得沮丧、失落,好吧,应该还有一点儿难过。这么说来其实我最常感受到的情绪是,难过。除此之外就是长达几个月的不应期。而且我的难过通常来得后知后觉,或者是先知先觉,总之都不是恰逢其时。

“你为什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呃。应该有什么反应?”

我还蛮礼貌的。

这一部分已经出现了太多的“我”,我必须暂停一下。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为了写作训练班里的一位老师,我会告诉他们:“要想创造出好的作品,首先你得让自己成为一件好的作品。”

“其次呢?”

“其次是你不能让自己在作品里出现。一点儿也不行。”

A有次说,原来你没有真的把我当朋友。A还说过,其实我并不了解你。这大概是真正的那种说了就回不去的话。虽然我们都假装忘了它,而成功地回返过去。至少我假装如此。

A就是那种会总是出现在同一个作者作品里的常数,一个稳定因素,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这个作者写过不止一篇相同世界构架的小说,就像格拉斯家族之于塞林格,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之于福克纳,希区柯克自己之于希区柯克。如果你想让自己的故事看起来高级一点,你就可以像我一样,引入一个A。你还可以写成“郑梦然”之类的看起来更真实的名字。不管怎样,你心里最好有这么一个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