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3号 包夜指南(第3/4页)

要到第四次见面的时候,宾利才发现索菲是谁的女儿。当时他们在最高级的餐厅享用了整个夜晚。餐厅开在新世界地势最高的地方,可以遍览整条泛着荧光的海岸线。如果他们待得足够久,还可以看到太阳是怎么跃出海面的。但是这个可能性在宾利知道她是大师的女儿时就没有了,在这之前他完全沉浸于那种或许可以头一次称之为情感的体验里。“你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很多年前。”“哦,他可真有名。”“是这样。”

去见大师的那次,宾利可好好地准备了一番。紫色天鹅绒缎面外套,最好的鞋匠缝制的麋鹿皮皮鞋,头发精心打理过,最关键的是礼物。在他自己那个小房间穿戴整齐之后,距离乔治到楼下还有一小会儿工夫,宾利坐在那把椅子上,陷入一种奇怪的感觉中。他再一次地体验到了遇到养父母之前待在救济院的日子时,那种每日饱暖任由救济院教士心情决定的感受。那种感受叫作命运。

这让他感觉到危险。

他穿上了它们,然后又脱掉了它们。大师平淡地接过那块怀表放在一旁的时候,宾利觉得自己赌赢了第一场仗。索菲则不动声色地假意抱怨宾利一向太过节俭,背后对他使了个不满的眼神,她已经把父亲所有的喜好都告诉了他,他却没有按照计划行事。他们平静地吃了一顿饭:鱼、蛤蜊、芥蓝、土豆和黑樱桃酒。

有差不多三年时间,除了婚礼时的那一顿,宾利在大师家吃的每顿饭几乎都是这样的。除了有时会有蔓越莓做的小蛋糕,蛤蜊有时变成牡蛎或海蟹。大师很有耐心,他的耐心来自早年的餍足。宾利也很有耐心,他的耐心来自对生活的毫无兴趣。这里头没有什么对抗的东西,倒体现出某种因循守旧的默契。吃饭的时候他们通常不会交谈,餐桌上的气氛主要由索菲主导。

索菲生下第一个女儿的时候,大师开始教宾利玩一种扑克。于是宾利有了更多在大师家逗留的时间。扑克游戏通常是在午饭后,大师从小憩中醒来时开始。大师小憩的时候,宾利会在那间铺着地砖的客厅里站着抽一会儿烟叶。抽烟叶是他在生意扩大到海运行一半以上的人都认识他时,决心为自己安排的一项嗜好。人们不喜欢一个没有任何嗜好的人。新包海制度建立之后,无论是手下还是对手,都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给这个摸不透的男人一些上好的烟叶是准没错的。

宾利必须小心翼翼控制好神态,并在较为复杂的规则那里提出一两句疑问,才能在大师面前表现得像是他从没玩过这个游戏。他不能显得学得过快,也不能显得太蠢,还要让大师体会到传授技巧的乐趣。在救济院的时候,玩这种扑克游戏是他唯一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方法——对任何人来说,接连五天输掉了晚餐,都会想办法尽快精通这个游戏。只有到了此时,他才在和大师的对局中逐渐体会到这个游戏本身的乐趣。

但他并不敢享受。

当大师提到那个字眼的时候,厨师百年不遇地做了一道姜汁水萝卜,对这里的人来说这是新鲜玩意儿。大师拿了一片萝卜放进索菲不足周岁的小儿子嘴里,他嚼了两下皱起眉头,然后才想起来大哭。大师很开心,于是破天荒在饭后就让宾利跟着他进了书房。

这个词的陌生感让宾利提前产生了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在大师开口解释之前。但他还是非常诚恳地请教了大师“包夜”到底是什么意思:“您是说,就像包海?”

“可以这么说。”

“我不明白。”

大师示意他抬头:“这个屋子来过很多年轻人,可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会抬头看看天花板。”宾利抬头看去,半圆形的透明玻璃圆顶上刻满了错综复杂的线条、数字和一些看上去全然陌生的符号。

“这是?”

“你看到了什么?”

“线条,数字,奇怪的符号。”

“你不认识?”

“不认识。”

“不,你肯定认识。你见过。”

宾利犹豫了起来。在这短短的倏忽间,他感到自己前面的小半生在脑海中过电般飞驰而过,如果说在他内心有什么真正感到胆怯和游移的地方——真正可以称之为弱点的部分,那应该是他并未接受过什么教育。而这在他的小半生里,都被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正面出击的能力给掩盖了。

“我也没有上过学,”大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图册,“但你肯定见过它们。”

宾利感到羞愧,但很快一道灵光闪电般从脑海中蹿过。

大师在山羊皮镶边的杉木桌子上展开那本图册:“这是一种并不艰涩的技艺,只不过需要相当久的耐心。数字和符号都是工具,哦,你也可以把它们叫作一种语言,关键在于怎么制定规则……”图册被完全摊开在桌面上。

一张世界地图。

地图的精细程度分布并不均匀,不过宾利发现这比他当初来到新世界使用的那张已经要再详尽了一些。如果他仔细看,会发现不少边境线已经发生变化,某些地区的命名则在剧烈动荡中。

“你是从内陆过来的,你应该知道吧。内陆南边和北边用的地图和我们的不一样。”

“是的,我记得小时候,人们还在用以圣地为地图圆盘朝向的地图。”

“嗯。这一份是我上个月刚刚绘制完成的。”

“很漂亮。”

“谢谢。不过,我说了,任何人都可以,只要有耐心。”

“所以……”

宾利再一次抬头看那个透明圆顶,此时他惊讶地发现那些线条并不是刻在玻璃上的。它们会随着阳光的变化发生变动,现在距离刚刚他抬头看它们过去才不到一刻钟,但变动之惊人让他既感到奇诡,又感到困惑。

“没错,这也是地图。”

“它们变了。”

“是这样。”

“我是说,它们为什么会变?”

“哦,说穿了就一点意思也没了。无非是一点小把戏。”经过大师的提示,宾利这才注意到桌面上一个手掌大小的圆洞,透过一层玻璃圆片,能看到底下有着庞大精密的齿轮结构,光从其中投射到天花板上,形成了那样一幅流动的地图。

“一种自动化结构,”大师敲了敲桌子,传来的声音表示这个下沉的桌肚是空心的,整个桌子就是一台光学制图仪器,“还不够完美,但是对分割夜晚来说足够了。”

“分割夜晚?”

“分割夜晚。”

这个陌生语汇所制造的惊心动魄到了此时终于在宾利心中找到了归属感。对宾利来说,只要大着胆子去猜想,一切就都串联起来了,大师那数量惊人的财富、超越年龄的智慧,以及无人知晓的谋生法门……宾利悄无声息地擦去额头的汗,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到此时终于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