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学四年,每次回成都爸爸都要去车站接我。他不太爱说话,见了我总是笑笑,说你怎么留这么长的头发,怪难看的。为这事我埋怨过多次,说我也不是三岁两岁,你不用巴巴地去接我,又不会走丢。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每次都当着李良他们叫我的小名,免娃儿长兔娃儿短的,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有一年把李良送上车后,我扭头就对爸爸吼:“兔娃儿兔娃儿!我叫陈重,陈——重!”他看我一眼,低下头,半天都不说话。

爸爸右脚有轻度残疾,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从小学到大学,我都不愿意他去学校找我。大二那年,他去北戴河疗养,顺便来学校看我,我前一天刚打了通宵麻将,正蒙头大睡呢,一见他来了,心里十分不高兴,想又来给我丢人。爸爸进了宿舍后,给每个人都发烟,还叫王大头“同志”,羞得我满脸通红,几乎是强拽着把他撵上了车,饭都没留他吃一口。那天爸爸走得很伤心,不过到了北戴河,他还是打电话来提醒我“生活要规律一些。”

站在省医院的走廊上,我心里十分难过,心里老想着爸爸在车站接我时的样子,七点钟,整个城市还没睡醒呢,他就站在那儿等我。赵悦扶着我妈坐在长椅上,小声地安慰她。老太太从一发现我爸昏倒在卫生间里就开始哭,一直哭到医院,哭得两眼通红。我突然想:在我的那一天,会不会有人像我妈一样为我哭泣?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姐夫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和姐姐马上就到,让我劝劝老太太不要着急,然后告诉我:“你交待的事我已经办好了,买张报纸自己看吧。”

报纸上的董胖子看起来憨憨的,嘴巴半张,双手高举,像弃暗投明的国军将领,可惜两眼被遮住了,看不清当时的表情。姐夫这个忙帮得很到家,把这则新闻放在显眼位置,标题是《假凤虚凰,鸡飞狗跳》。我细读了一下,文章写得很生动,说董胖子“见事不妙,从二楼的后窗一跃而下,妄图借黑夜的掩护逃之夭夭,却被埋伏的干警当场擒获。”下面还有一则六百多字的评论,肯定是姐夫写的,题目叫《嫖娼的技术分析》,说“根据现在的扫黄打非形势,建议嫖客们苦练轻功,否则难免楼下伏法。”我觉得很痛快,想董胖子你也有今天,拿着报纸走回急诊室的门口,看见头发花白的妈妈还在哭,心里又是一阵酸痛。

妈妈本来有两个儿子,那个是我的哥哥,三岁上得肺结核死了。我出生后,她唯恐我也长不大,给我起了个贱名叫兔娃儿,还不断喂我吃各种各样的丸散膏丹,如果我的肚子有储存功能,估计现在开个药店绰绰有余。小学四年级写作文《一件小事》,写的就是妈妈不分青红皂白往我屁股上扎针的事情。从小到大,妈妈一直对我言听计从,让姐姐很嫉妒,经常质疑她是不是亲生的。所以我经常想,我这辈子最大的不足就是挨的打太少了,吃的苦太少了,对困境缺乏承受力。上帝说,爱是恒久忍耐,我看着花容惨淡的赵悦想,这话说得多好啊。

赵悦小声地劝慰我妈,一面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温暖光滑,热量温柔地传过来,一直暖到心里,我十分感动,心想:我的生活,是不是就靠这一点热度维持着?

一个模样俏丽的小护士走过来,问谁是陈振原的家属,我紧张地站起来,说我爸怎样了。小姑娘笑了一下,说你不用急,你爸的问题不大,你去把住院手续办一下。我心中狂喜,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对我妈说我就知道老汉不会有事,都是你大惊小怪的。老太太仿佛大梦初醒,慢慢地张开嘴开始笑。

有件麻烦事:钱没带够。我身上一共带了一千二,连打车加挂号再付急诊费用,只剩下五百多。赵悦掏了半天口袋,也只有三百块。我给李良打手机,说新郎官,打扰一下,跟你借点钱花。过了一会儿就看见李良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大包小包地提着各种补品。给我爸办完住院手续,李良把我叫到门口抽烟,盯着我说昨天的事真对不起,我替叶梅向你道歉了。我说你龟儿子的,还跟我说这些,咱们谁跟谁啊?心里却想那事恐怕瞒不过他,暗地里觉得十分惭愧。

我们宿舍曾经讨论过一个问题:新婚之夜发现新娘不是处女怎么办?王大头最坚决,说二手商品只能使用一次,用过之后要立马扔掉。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王妻芳名张兰兰,跟王大头结婚时胸高臀大,一副久经沙场的样子,也没见大头说过半个不字。李良说他不关心处女膜,“纯洁不纯洁,与那层膜无关,只要不妨碍使用就行,哪怕她是丽春院出来的,只要跟我之后不再跟别的男人胡搞,我就可以接受。”后来他们问我的意见,我恼火地吼了一声:“叫个屁叫,都给老子睡觉!”说着啪地关了灯,躺在被窝里愤愤不平,想起赵悦的事来,感觉吃了个大亏。

我相信李良是嘴硬心软,虽然说不在乎,但真遇到了,他必定也是醋火攻心。跟泰山谈恋爱期间他就抓狂过一次,原因是泰山的前男友打电话来,泰山听得泪眼汪汪。李良在水房边跟我说起这事,表情异常狰狞,我当时想他要会劈空掌、隔山打牛什么的,打电话那小子定会七窍流血。我另外一个顾虑就是乐山的事,虽然是叶梅主动来勾引我,但我完全可以拒绝,想起来我有点恨我自己,跟我睡过几次的酒楼老板娘说我是“鸡巴指挥大脑”,说得很有道理,在叶梅脱下裤子的那一刻,我没想起来她是李良的未婚妻,只看见了她雪白粉嫩的身体。

爸爸动完手术后精神萎靡了许多,我和妈妈轮流去医院陪护,不知不觉就把“五一”长假过完了。老汉跟我还是没什么话说,但我知道,他沉默的笑容里,有我一生都可以依靠的力量。

有一天我在医院里待了一整夜,出来后看见赵燕正挎着一个帅哥,叽叽喳喳地连说带笑,我叫她,她回头看了一眼,冷冰冰地问我有什么事,我说那天的事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旁边的帅哥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像一头被鞭打的驴子,赵燕可能真是恨上我了,说不管你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我算认识你了,说完扭头就走。我一面追一面说,赵燕赵燕,你听我解释嘛。驴子转过身来,推了我一下,恶狠狠地骂:“日你妈,你想做啥子?”我悻悻地止住了脚,感觉十分失败,心里恨恨地想,这事要放在当年,哼。

我当年还是狠过的。我们院有个家伙叫郎四,打遍几条街未逢对手。我读初二那年,他和另外两个人把一个卖菜的活活打死,去东北老家躲了三年,回来后越发威名远震,据说我们院凡是有点姿色的姑娘都被他睡过,这让正处于青春期的我十分羡慕,隔三差五就往他家跑,跟着他在大街上横晃,感觉异常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