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在成都的大街上,每个人都似曾相识,每一个微笑似乎都含有深意。一个眼神,一次不经意的回首,都会使记忆的闸门汹涌打开,往事滔滔泻落。

有一次在杜甫草堂门口买烟,卖烟的老太太叫我小名:“兔娃儿,你也长这么高了!”她说多年以前是我的邻居,但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曾有过这样一位邻居。还有一次我酒后坐上一辆人力三轮,车夫说你娃现在混得不错啊,我说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他说我是你小学同学,陈三娃,跟你一起偷过女生书包的,你都忘了?

我想一定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从某个时间起,生活的记忆开始被大段大段删除,我曾经偷过谁的书包吗?我曾经在府南河边跟谁牵手同行吗?我曾经在某一天,为谁的微笑如痴如醉吗?

我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什么?我问自己。

一些色彩绚烂的往事如飞鸟般不请自来,我看见我在不同的场合端起酒杯,看见无数隐含深意的笑脸,看见形形色色的女人凌晨睡在我的臂弯。有一些细节如此生动,我看见一九九八年的我西装革履地坐在钻石娱乐城,搂着浓妆艳抹的坐台小姐,把手伸进她的裙底,让她猜是几个手指,“三个。”她说。“错,”我哗地掀开裙子,“是四个!”

董胖子敲敲门走进来,他自从当了总经理,肚子越发壮观,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像个大干部。我说董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他说你娃少整酸的,告诉你个好消息,销售部涨工资的事总公司批了,但不能全涨,最多百分之二十,你自己斟酌个名单,明天交给我吧。

我看着他臃肿的背影暗暗骂了一句,这胖子面带猪相,心头嘹亮,我确实低估了他的智商。现在不管我给谁涨工资,剩下的人肯定都要怨我。如果董胖子再给我添点油盐酱醋,说涨工资的都是我的亲信,没涨的都是我的眼中钉,那么我在销售部辛辛苦苦确立的威信就要泡汤。造谣诽谤是董胖子的拿手好戏,前任总经理就是因为他的一封信下台的,据说信里罗列了几大罪状,有男女关系,有贪污受贿,还有奢侈浪费。

不过这也难不倒我。我把汽修部、配件部和油料部的三个主管叫到办公室,把名额分配一下,让他们分别给我报计划。赵燕说老大,这下你的二奶飞了,看来只够一次性消费的了。刘三对着我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我笑笑无话,看着赵燕一扭一扭地走出去,臀部丰满,双腿修长,肌肤如雪。

回家后我跟赵悦说要五千块钱,她问干什么用,我说最近不小心,让一个良家妇女怀孕了,要打胎。这是我对付赵悦的绝招之一。每次我说真话,她都以为是开玩笑;而越是遮遮掩掩,她越要盘问到底,我们家的很多碗都是这么碎的。赵悦恶狠狠地说了句你要真敢胡来,我一定把你割了。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赵悦顿时软作一团,我心里叹了口气,想你真要割的话,把两条腿加上也不够你割的。

赵悦问要钱究竟干什么,我说周末要去乐山出差,拜访客户。赵悦问为什么不从公司借钱,我说上次的借款还没报销,前款不清后款不借嘛。说到这里我心里一麻,想这些年我欠公司的钱该有二十几万了吧,得想个办法才行。上次太监们来审计时,就对我的欠款问题问了半天。

叶梅怀孕的事情让我无比烦躁。我以前也让几个女人怀过孕,比如我的油条情人,还有一个四川大学英语系的学生,那些都好处理,给她们几千块钱,她们就心满意足地做掉了,根本不用我出面。这次竟然是好朋友的未婚妻,我真是觉得愧对李良。

周六中午,我开车到锦绣花园接叶梅,她穿一件粉色的无袖紧身衣,胸部高挺,脸带红霞。我问她怎么跟李良说的,她哼了一声,说你管老子。我暗骂了一句“贱婆娘”,往CD里放了一张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一直到乐山也没跟她说一句话。

我每次到乐山都住在就月峰宾馆,这里景色优美,走几十步就到大佛,更有个好处是,这里几乎集中了乐山市所有的美女。一九九六年桑拿部刚刚开业,乐山的客户带我来潇洒,上百位环肥燕瘦的美女在浴池里玉体横陈,任人挑选。他问我:“小陈当过皇帝没有?”我说什么叫当皇帝,他说就是有后有妃,前后不空啊。我流着口水说要当要当,那天我们两个花了不下五千块钱,出来后我咂咂嘴,想当皇帝是挺好。

我和叶梅一人开了一个房间,我说今天先休息休息,明天陪你去医院。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她好像有点疲倦。我突然又想起那个混乱的夜晚,在我解开她衣服时,她在想些什么?赵悦那时早该睡了,她又会梦见些什么?

一想起赵悦我就很难过,这么多年,我在外面花天酒地,很少关心过她。赵悦除了收拾家务,还经常去照顾我的父母,爸妈跟她好像比跟我还亲。去年春节父亲给我们的新房子题词,就是“逆子孝妇”。她工资比较低,但买房子的钱很大一部分是她出的。昨天回家看见她正在吃九毛钱一包的方便面,我的心立刻就像猫抓一样疼痛。五年多了,我想我也差不多玩够了,该收拾好身心正经过日子,好好疼自己的老婆了。这时窗外开始下雨,江水滚滚,木叶飘摇,我看着天边的闪电发誓:帮叶梅打完胎,回成都把欠公司的钱处理了,我就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跟叶梅出去吃了碗肥肠粉,我坐在房间里默默地抽烟,在心里检讨自己的前半生。叶梅推门进来,拿起我的烟点了一支,直直地看着我。我说你看什么,她不说话,就是直直地看着我。我心里有点发毛,说你不是神经错乱了吧。叶梅把烟掐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说日你妈,再跟老子玩一次。我哭笑不得,说第一,不许骂人;第二,你现在是我好朋友的女人,我绝不会再碰你。叶梅说:“日你妈,你开始装好人了嗦?你那天不是挺有劲的吗?”说完跳起来,猛然将我扑倒在床上。

她的力气可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