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r 1

迪伦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飘浮着,暖洋洋、昏沉沉的。她闭着眼睛平躺着,身子下面是厚厚的软垫子,被子几乎遮住了下巴。她感觉浑身舒适、惬意,想就这样永远赖在床上。

不幸的是,她必须马上醒来了。附近传来的几个声音正在搅扰着她此刻的清静。至少,想对其中的一个声音继续置若罔闻是不可能的。

“小伙子,你到底是谁?”琼的声音冷若冰霜。迪伦了解那种说话的口气,她太熟悉了,这样的声音听到过多少回,连她自己都数不过来。不过,之前她并未察觉到,其中隐含着的焦虑和恐慌将声音的边缘磨得异常锋利。

“我是和迪伦一起的。”第二个声音响起,迪伦的双眼霍然睁开。

她实在忍不住了。她穿越了整个荒原,遭遇了之前她在吉斯夏尔中学受排挤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各种致命怪物,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迷人的声音。为了它,迪伦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当然,眼下有一件事她还做不到——现在她的脖子还被封在坚不可摧的塑料颈围里面,所以她还不能转过头去看一下崔斯坦,亲眼验证一下他依然在自己身边。尽管迪伦在尽力转动着脖子,不惜让坚硬的塑料刺进锁骨;尽管她的眼珠使劲向上转,带得太阳穴一阵抽痛,但他却依然令人沮丧地在她的视线之外。

“真的吗?”琼的声音一顿,带着满腹狐疑。迪伦不禁皱了皱眉。

琼继续说道:“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真是可笑!医生,你怎么能让这小子就这么接近我女儿?烦劳解释一下!他一直就坐在这里,完全没人管。”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愤怒,“我女儿现在躺在这里人事不省,他可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干得出来的!”

迪伦早就听够了,她又羞又恼,想要拼命叫喊,结果从喉咙里只能发出低哑的一声“妈”。

除了头顶上丑陋的白色条灯还有医院病床四周最常见的环形帘导轨,迪伦什么都看不见。

她等了十几秒,琼的脸闯进了她的视野,“迪伦!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琼看上去像是已经年逾百岁,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眼袋上挂着一道道花了的睫毛膏痕迹;原本紧扎着的发髻现在湿透了,一缕缕头发蓬乱地贴在脸颊四周。她依然穿着她的护士制服,里面是件松松垮垮的开襟羊毛衫。迪伦突然想到,自己当时和她告别的时候,她穿的就是这件衣服。不,不算告别,她们明明只是吵了一架,就在那天早上——几天以前。过去的几天似乎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岁月的痕迹都留在了琼的脸上。

没有任何征兆,迪伦突然热泪盈眶,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消失在长发里。

“妈!”她又喊了一声,脸上的肌肉一动,眼睛、鼻子和喉咙都一阵剧痛。

“没事了,宝贝儿,妈在这儿。”琼紧握着迪伦的左手。虽然琼的手指冷冰冰的,迪伦心里却感到宽慰。

迪伦试着抬起右手擦拭脸颊,但随即感到一阵剧痛,她的手被什么东西拽着,于是只能中途作罢。迪伦倒吸一口气,想同时抬起头和手,然而不仅脖子上有累赘的颈托,肩膀上还绑了一根带子,身体连一寸也抬不起来,稍一起身就疼痛难忍。

琼赶紧放开她的左手,抓着她的右手阻止她,“先别动,孩子。”她柔声说道,“我们现在是在医院里,你出了很严重的事故,需要静养。”她轻轻捏了捏迪伦的右手,继续说道,“这会儿正在打点滴,要是你就这样……就这样一动不动就最好了,好吗?”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一点都不好。迪伦心想,就这样平躺在这里,让她感到无助,而且什么也看不到。

“我能不能坐起来?”她问,只恨自己的声音又虚弱又可怜巴巴的。

“不知道这个床能不能移动。”琼朝病床一侧的栏杆下面看了看。如果迪伦的下巴再向下移几毫米,就能够勉强看到栏杆。

“她现在需要这么平躺着。”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一位医生歪斜着进入了迪伦的视线(她现在只能看到琼对面的床),他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看起来跟琼一样疲惫,但还是笑着对迪伦说:“我知道你现在这样可能挺难受的,但我们需要检查一下你的伤势,然后才好让你活动活动。你可能伤到了脊髓,我们不敢大意了。”

迪伦想起了那节恐怖的车厢,瞬时心里满是恐惧。

“我的腿……”她喃喃自语。

她想起了自己被埋在事故废墟下面时的痛苦,每呼吸一次、身子每动一下,都会感觉腿上火烧火燎的。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一片麻木。她努力想扭动一下脚趾,却完全分辨不出它们到底动没动。

“我的腿怎么了?”

“它们还在。”医生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举起双手示意她保持镇静。迪伦暗自揣测,医生是不是在告诉别人噩耗的时候也是这副笑模样,在他让患者家属安坐下来然后宣布他们的至亲没能挺过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同样一副表情?这么一想,突然间,这微笑也不再让人放心了。

他一只手垂下,停在被子上。迪伦分辨不出他的手有没有碰到自己,她完全感觉不到。

“我一点都没有……我完全不能……”

“放松点,迪伦。”一道不容反抗的声音插了进来,“不必惊慌。你的腿是因为给你服用了大剂量的镇痛剂,加上一些伤口很深的地方用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所以现在才会没有感觉,明白了吗?”

迪伦盯着医生看了一会儿,掂量着他的话应该是真的,轻舒了口气。

“我过会儿再来,你还需要拍个X光片。”医生补充道,然后微笑着退出了他们的帘子。

“妈。”她吞了下口水,轻咳了几声,感觉嗓子里像是有张砂纸。

“给。”琼赶紧递过塑料杯,吸管离嘴唇尚有一寸,迪伦就开始贪婪地吮吸起来。还没有过足水瘾,琼就把杯子收走了。“现在喝这点水就够了。”琼说这话时带着股病房腔。迪伦以前出水痘还有得重感冒时琼护理过她,所以迪伦对这种嗓音深有体会,琼的病房腔比她的老妈腔更让人受不了。

“妈!”迪伦又喊了一声,这次稍稍加重了些语气,她再次想把头抬高一点,依然没有成功,“崔斯坦在吗?”

琼使劲抿着嘴,轻轻把头转向一边,像是闻到了某种难闻的气味般。迪伦突然感到一阵恐慌,胸口发沉,寒意袭人。

“我想我听到了——”迪伦极力想把胳膊肘撑在床单上摆脱那些束缚着她的劳什子,“他在哪儿?”

“我在这儿。”好在这次不光有声音,崔斯坦的脸庞也慢慢出现在迪伦的视线里。他站在医生身旁,尽量跟琼保持着距离。这样做可谓明智,因为此刻琼正对他怒目而视,丝毫不遮掩自己的疑虑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