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2页)

“他刚才一直在上菜啊。”

她“噢”了一声,手又拿起纸巾撕起来,“我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死尸的气味。”我想必是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立马被她捕捉到了,“你肯定又觉得我发神经了。”

“我没有。”

“你有。”

“我真没有。”

“你有。”

她一直盯着我,我知道,虽然我低着头给她舀汤、夹菜,她依旧不放过我。

“我总能闻到这些奇怪的气味,我觉得街上这些人都是行尸走肉,他们身上都有难闻的臭气。”她这次总算不看我了,转头看窗外,雨痕沿着玻璃窗一路往下蜿蜒,“那股臭气像是什么呢?就是菜馊了很多天吃到嘴里的味道。每次接触到他们,我都觉得恶心。我经常连出门都出不了,我有两双鞋子,一双需要系鞋带,一双不需要,我就站在那里,不知道要选哪一双。我动不了,就只能站在那里发愁,心里斗争来斗争去,最后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又躺了回去。有时候强迫自己出了门,走在路上,每个人看起来都跟我隔了一层膜似的,不像是真实的,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路,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她把手伸了出来,“手好像也不是我自己的,我捏它、掐它、打它,它都跟一根木头似的,你明白吗?木头!跟我自己没有关系了!这个感觉太可怕了,我拿刀子划它,”她在手腕处比画,“我看血流了出来,感觉到痛了!我太高兴了,我感觉到痛了,我终于可以确定它是属于我的了。”

我不敢多看她的手腕,给她夹肉。她好像洞穿了我的心理,宽容地笑笑,手搓着纸巾,“我不吃辣的。”

“那这个不辣。”

“这个看起来太咸。”

“这个呢?”

“唔……不太想吃。”

“这是菜单,你要不再点你喜欢的?”

她没有接我递过来的菜单,眼睛直愣愣地盯住我,“你会不会嫌我烦?”

“我没有。”

“你有。”

“余音,”我郑重地说起来,“我的确没有。你有些想法,是你觉得我是这样想的,可我不是这样想的。”

“你刚才的话就是嫌我烦,不是吗?”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她的神情冷峻,目光依旧不放过我,莫名让我想起那次讲座的情形,“我能感觉得出来。你们都烦我。你,还有小光,还有我妈妈,我爸爸,所有认识我的人……你们都客气地关心我,是的,在安全的距离里,远远地对我喊着——你要好好的!不是吗?”

“我们关心得不够,但不代表是假关心。”

她“嗯”了一声,“你们是不假……你们是不懂。你懂吗?”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狼追逐的小兔子一样,在言语的丛林中慌乱奔逃,逃到无可再逃之处,我鼓足勇气说:“也许,你该看医生了。”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失望地摇摇头,“你们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要我去看医生。”

我坐近了一些,回应她的目光,“真的,你这个状态让我很担心。”

她咕哝着“担心”这个词,把手上的纸巾团成一团,“你们不懂我,不听我,就把我打发给医生。你们真省事。”她又呵呵笑起来,“你知道我怎么跟那个男的分手的吗?他就一直要让我去看病,念叨得我头疼。我骂他,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他说我是神经病,摔门就走了。呵呵,我就这样把他骂走了。”她摊开手,冲我仰起头,做出胜利者的姿态,“没有人再来烦我了。老妈我也不要了,老爸我也不要了,男朋友我也不要了。”她头探过来,“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我身子微微往后躲,她又宽容地笑笑,坐了回去。菜已经冷了,我们都没有吃几口。她把筷子噙在嘴里,眼睛看向空茫的一点。

“没有意思。”

她把筷子拿下来,扎向饭碗,一下,一下,又一下,米粒撒了一地。

“余音!”我喊了一声,“你不要这样!”

她愣了一下,眼神空洞地看向我,手里的筷子还在扎饭碗。

“余音!”我又喊了一声,伸手把她的筷子夺了过来。服务员那边正密切地看向我们这边,我很抱歉地冲他们招招手。

她的手还做着握筷子的动作,很快又垂落了下来。她像是逐渐跑气的气球,一点点瘪塌。

“你没事吧?”

她“啊”的一声,无力地看我一眼,又摇摇头,“我觉得太累了。”

“那要不你早点回去休息?”

“不,我不想回去。我休息够了。”

“那行,菜都冷了。我再点热菜好了。”

“不用了,也不是很有胃口。”

餐馆其他顾客都已经走了,服务员一张一张桌子擦过去,干净的桌面上泛着湿光。门外的车鸣声,微茫地消散在雨声之中。余音双手扶着额头,久久没有言语。我也不敢多说话。服务员擦完了所有的桌子,走到我这一桌来,说要打烊了。我一看时间,果然不早了。在我准备结账时,余音忽然站起来说:“我走了。”她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让她等等的请求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店门。

我慌手慌脚地跟服务员结好了账,跑到门口,雨下得正大,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冲出去追她。她走得很快,我在后面喊她,她丝毫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等我追上她时,她已经走到了地铁口。她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我也好不了多少。

她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神像是陌生人一样打量我,“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你家在哪儿?这么晚了……”

“你要干什么?”她退后一步。

我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太晚了,我想把你送回去。要不打个的好了。”

她转身往地铁里走,“不用了。谢谢。”我还没开口说话,她又说:“我的确是该看医生了。你们说得都对。再见。”说完,她扭身就进了地铁口,我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雨越发下得大了,我的眼镜片上都有一层水汽。地铁旁边的大马路上,车子堵成一团,尾灯的红光如鱼鳞一般排到很远的地方。我住的宾馆离地铁还是有点儿距离的,只能等雨小了再走。等得无聊,摸摸包里有一本书,拿出来一看,是我下午买的毕肖普诗集,本来是要送给余音的。我打开手机,准备在微信上问她要地址,却看到她发了毕肖普写给洛威尔的信中的一句话给我:

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

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我想回复她,而她已经把我拉黑了。

文中毕肖普诗句选自《唯有孤独恒常如新》2015年3月版,作者:伊丽莎白·毕肖普,包慧怡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