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之眼(第4/8页)

小齐有点后悔,刚才在警察局没说实话。他有好几次机会说实话,但是拖得越久,说实话的后果就越严重,越不敢说。到底说不说?万一警察真以窒息式自慰给定性了,庞先生就成了自杀了,永远没人知道真相。说吧,自己这辈子算完了,也不用想找什么工作了,下半辈子都有人管吃管住。小齐正想着,馄饨上来了。他用筷子扒拉着馄饨,数着个儿。他想,他妈的,要是单数,我就去自首!不对,这不叫自首,叫主动配合调查。不过据说自首判得轻。但是我这案子跟庞先生这案子不是一码事啊?他一边想,一边数:八,九,十,十一,操。再数一遍。二,四,六,八,十,十一,操。再数一遍。

正数着,老太太和黑西服来了。两人坐下之后,黑西服频频扭头看小齐,最后干脆起身,坐在小齐对面。

“你好,”他脸上带着一种冷笑,“我姓金,你可以叫我金律师。”

“你是谁啊?”小齐愕然道。问完以后他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人家刚说完自己是谁。

“你先别问我,我先问问你。我刚才在里面看见你了。”金律师一说话,总是先冷笑一下,“你是不是也为酒店这案子来的?”

一拳击中要害,直截了当。小齐愣了,没想好怎么说。金律师又说:“这是命案,办这个案子的警察一般不会同时办别的,我看见那个姓侯的警察跟你说话了。你别误会,我是受害者的律师。”小齐“哦”了一声,金律师又补充道:“我同时也是受害者的同事,我们是一个所的,他叫庞玉,也是个律师。”他回头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面前摆着一碗馄饨,冒着白气,老太太无动于衷,筷子都没动一下,宛如一尊佛像。“那是庞玉的母亲,”金律师说,“我们刚从上海飞来,老人家非常伤心,有些谣言你应该也听说了。”

包子上来了,小齐拿起筷子,戳着包子,包子里的汤流了出来。

“酒店传出谣言说,庞玉死于窒息式自慰,被发现时,脖子上缠着晾衣绳,全身赤裸,泡在浴缸里。”金律师说,“我们是不相信这个说法的,警方现在也没给定性。你呢,因为什么事扯进来的?”

小齐的脑子拼命地工作着,想编出一个身份来。他抬眼看了一下金律师,金律师正在冷笑,两眼射出两道寒光,所到之处,仿佛能把包子里的汤都冻上。小齐心想,砍的不如旋的圆,对面这人看起来很可怕,还是别瞎编的好,以后要编的事儿还多着呢,还是把有限的智商留着应付警察吧。越想越觉得自己像嫌疑人,他妈的。小齐抬起头来说:

“我是酒店的保安,事发时我已经辞职了。”

金律师抬起两个手指,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小点声,别让老太太听了激动。

“警方勘查时,发现楼层的监控录像没有在工作。”金律师低声说。

“我跟警察说过了,他们可能在更新安防系统。”

“你有没有别的线索?”金律师说,“任何你知道的事情都可以,有可能拍到或看到一个人进入庞玉房间的线索。”

小齐心里一震,心说,他怎么知道?正常人会这么想事情吗?往不存在的方向试探一下?

“我……我不明白。”小齐说,“客房里面是没有监控的。”

金律师又冷笑起来。

“我没说客房里面。”他说,“不过你这个提法很有趣,客房里面虽然没有监控,但有没有别的什么?你是专业的,你想想。”

“没有!”小齐斩钉截铁地答道,“那是犯法的。”

“犯法?犯什么法?”金律师歪起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小齐。

“……我也不知道,刑法吧?我又没,没那个。你知道吧。”小齐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这时候,老太太给他解了围,她扭着身子,叫金律师:“小金?这是谁呀?”金律师说:“哦,阿姨,这是个当地的朋友。”他站起来,给小齐介绍,“这是宋阿姨,我的当事人,这是——”他把气口留给小齐。

“阿姨,我姓齐,我是……”

“他是检察院的保安,我们来办案子,经常遇见。”金律师笑着说。他这人面相阴狠,怎么笑都像是冷笑。小齐心想,这时候,他是宋阿姨身边最可靠的人了,他怎么冷笑,恐怕在宋阿姨眼里也是暖的。宋阿姨听说只是个保安,没什么兴致,礼貌地笑笑,就坐下了。小齐发现宋阿姨满头华发,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在公堂之上大哭大闹的类型。

金律师拿出一张名片,塞在馄饨碗底下,用手指敲了敲低声说:“你刚才提到的情况,如果是酒店的客房安装窃听器、录音录像装置、摄像头等,视具体使用方式,可能涉嫌多项违法,构成刑事犯罪。我和庞玉一样,都是刑事律师,对这个话题有兴趣的话,可以联系我。想到别的有用的也请告诉我,谢谢兄弟了。”说完冷笑了一下,回到自己桌上去了。

小齐一直坐到金律师和宋阿姨都走了,才离开包子铺。走起路来,感觉像每一步都踩了狗屎,怎么走都不得劲。快走到家时,小齐终于想明白别扭在哪儿了:单数的馄饨!不是说好了单数就去自首吗?怎么给忘了?又一细想,恐怕这不能算是忘了。金律师意味深长的几句话,把他刚从深渊里拼命钓上来的勇气和良心又给吓回去了,脱钩了,跑了。涉嫌多项违法,构成刑事犯罪。妈的,这人怎么一副什么都看穿了的样子,我说错什么了?小齐这么想着,回到家往床上一扑,闷头睡了一觉。

起床时天已经黑了,屋里没开灯,漆黑一片,只有扣着屏幕的电脑侧面有个蓝灯在闪,表示它正在休眠。小齐想起此时6号房内已经没有庞先生了,想必摄像头内的场景不会如何恐怖,他决定打开电脑看看。屏幕亮起,监控画面漆黑一片。小齐意识到这间房已经断电了,摄像头从房间内插卡电路取电,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小齐盯着那个黑框,感觉自己被吸了进去,置身6号房内。卧室空无一人,而庞先生就在他身旁的大玻璃窗内,脖子上拴着晾衣绳,泡在水里,水龙头开着,放水塞也开着,两者构成了一道小学数学课本上的经典蓄水问题。放水速度没有蓄水速度快,水汩汩流出,又源源不断地流入地漏里。凶手为什么要放着水?小齐想了想,不得而知。他离开浴室,来到房门前,来开房门。门上着链,没拉开,借着走廊的灯光,他把门链摘了下来。挂着门链,凶手是怎么进来的?小齐又想了想,还是不得而知。走廊里一片大亮,不远处的天花板上挂着圆形的监控摄像头,像一只机敏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转来转去,你永远不知道它在看哪里。事实上,事发的时候它哪里都没看,它睡着了,被人关了。小齐感觉自己踩着走廊的菱形花纹地毯,地毯很软,弹性十足,留不下任何脚印。他走到楼梯口,回头看了一眼,走廊空无一人,他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