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出租车(第2/4页)

他讲了好多故事。好在那条路足够长。

据晋师傅交代,很久以前,他是一个开黑车的。那时他在杏石口一带,开一辆部队淘汰下来的桑塔纳,车况不错,人又年轻,开得很野。在那一带的黑车司机里,他很有点名儿,人称“晋疯子”。杏石口地处西山八大处脚下,地貌起伏,多残桥小路,河边很多道路没有路灯。晚上走起来,对面会车,真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往往会车的结果是胆儿肥的一个把另一辆车逼得轧了路肩,马上就要掉河里了,二马一错镫的工夫还得留下一句对彼此祖先的问候。这种情形,晋师傅总是胜者,因为他总是勇者。当然,常赶集没有不碰见亲家的,这样疯狂地开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出事了。晋师傅身上出的事很多,他时间有限,拣其中紧要的几件跟我说了。我篇幅有限,现在先说不太惨的,更惨的后头再说,说了大家吃不下饭去。

他说的这条杏石口的河边小路,我有幸走过一次,的确很恐怖,而且我也遇见了会车的情形。众所周知,我是一个很老实本分的人,我缩在路边让人家过去了。就这我都惊出一身汗来。可以想象,多年以前,年轻的晋文山开着二手的桑塔纳走在这条没有路灯的路上时,现场是多么惊险。此处应用直升机俯拍,因为他所遇到的危险,不是会车,而是超车。当时,一辆白捷达从后赶来,超车而过。这本来没什么,要超你就超呗!超过去之后,这车在晋文山前头狠狠跺了一脚刹车,车屁股都快坐地上了。晋师傅讲的时候,我心里想,一定是你先惹人家了。但是我没敢说。晋师傅当下大怒,摘下四挡,挂上二挡,一掰轮儿,一给油,桑塔纳“噌”地射了出去。前车看了,也向左打轮,想要拦住晋师傅的去路。那是一个化油器车和电喷车更迭的时代,捷达司机忽略了老桑塔纳在降挡操作下的推力。黑桑塔纳犹如浑河里的一条大鱼,倏忽而至,继而咆哮冲过,回到了路上。事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捷达可能也降了挡,要不就是踩了一脚底板油,然后猛一甩轮晃出身来,正要再超,不料迎面来了一辆吉普。

晋师傅说,当时所庆幸者有三。其一,事发时已经送完客人,是空车返回,车上只有他自己;其二,出事的捷达也是一辆空驶的黑出租,据说并没有什么梁子,只是嫌晋文山开得慢;其三,该司机还没傻透,危急关头,没有正面对抗硕大的吉普,而是继续打轮,滑下道梗,斜斜插入了两棵护道树中间。吉普扬长而去。

晋师傅停好车,一路小跑赶向那辆卡在树中间的变形冒烟的捷达。没想到那个司机几乎没受伤,就是门卡住开不开了。晋师傅一发蛮力,拽开变形的门,把捷达司机拉了出来。那司机甫一站稳脚跟,抬手就给了晋师傅一拳。他手上戴了个假钻石戒指,而且是女式的,钻石很大,给晋师傅脸上平平开了一道血槽。

晋师傅拿手背抹了把脸,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没事儿吧?”

捷达司机愣了一下,说:“好像没事儿,你呢?”

听到此处,我差点没让口水呛死。

自那之后,晋师傅放弃了黑车。此时天降奇缘,同一大院儿的一位姓秦的老师傅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开双班儿。这位秦师傅有“个体出租”执照,车是新换的,老师傅开车在意,保养及时,车况非常好。晋文山问他:“秦师傅,您知道我刚把人车弄河里去了吗?”秦师傅说知道。晋文山又问:“那您还信得过我给您开夜班?”秦师傅说,就因为知道这事儿,我才找你。把晋文山说得晕头转向。

北京个体出租车牌照极少,十分金贵。牌照对应的车管理严格,不能说换就换,所以车对这些老师傅来说就是命根子。那几年,他们不用交份儿钱,一个月挣下来,除了油钱保养,车辆损耗,加上交点微不足道的税,剩下都是自个儿的,十分令人眼红。秦师傅说:“小晋啊,你开我的车,可就不能当晋疯子了,你车门子上印着‘个体出租’这几个字儿,本身就招事儿,咱们开车必须得规规矩矩的,知道吗?”晋文山说:“知道了,我不走河边儿。”说完一点火走了。秦师傅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

实际上,晋文山比以前确实老实多了。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开快车,不斗气儿。因为这时候他已经知道,开车除了要注意行人,还得注意车,因为车跟车一旦出了事儿,动静还是挺大的。但是由于开的是夜班,路上车少人稀,他总是以限速以内的最高时速行驶。半年下来,秦师傅一查,一个违章都没有,挺满意。每次交车,秦师傅只嘱咐一句:“别超速!”晋文山答说:“哦。”

那年八月的一个晚上,下起毛毛雨来。这种雨几乎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站在雨里,一会儿全身就能湿透了,十分讨厌。路上凉津津的,又湿又滑,像被猫舔过似的。当时从西郊进城,已经修好了几条联络线和高架,晋文山接了车,在西郊转了一圈没有活儿,准备走其中一条联络线去城里趴酒店。上联络线前,他停在白线上等红灯,红灯在湿漉漉的柏油道上投下一团口红似的影子,这让他想起一个人。他想起秦师傅的女儿。晋文山说,这姑娘比他大三岁,叫秦琪淑;她跟秦师傅说自己是外企的白领,实际上是俱乐部里跳舞的。我听完这段描述,脑子转得十分吃力,因为这里面包含了太多信息。比方说,晋文山可以这么讲:“我是七六年的,秦琪淑是七三年的”。但是他却用了“大三岁”这个显然带有抱金砖指向性的说法。

这时候,右边的车道停下一辆车,晋文山感觉到,那辆车在毛毛细雨中摇下了车窗,司机从里面在看他。他只用余光就能知道,又是那辆尼桑。这是一辆1991年的墨绿色蓝鸟SSS,已经很老了。车身重新喷涂过,尾翼和排气管显然进行了改装,镀了锌;同样电镀的轮毂闪着战斧似的寒光。在西郊,很多人见过这辆车,它总在12点以后上街,像一头莽撞的小兽,到处惹麻烦。它马力大,提速快,转弯灵活,喜欢急冲猛跑,疯狂变线。开车的是个黄毛小伙子,西郊的夜班司机们不认识他,咸称之为“那个傻×”。现在这小子已经出名了,大家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他上报纸和电视的时候都叫“小轿车司机”。

这辆车几乎每天都跟晋文山碰上。它喜欢在红灯线上跟并排的车拼起步,几乎百战百胜,因为没人乐意搭理他。其实晋文山也不乐意搭理他,只是起步本来就快而已。几次跟晋文山并排起步,结果都大出这辆蓝鸟所料。晋文山的提速太快了,你坐在他车里,能够清晰地听见发动机转速逐渐加快,然后以摘挡和离合器的声音为标志,突然降了一个高度,并以稍微缓慢一些的速度继续上升,如此往复。你感觉不到空挡那一瞬间的降速和后挫感,因为他选择换挡的时机就像屠夫寻找牛脖子上的关节,批砉导窾,流水行云。而那辆蓝鸟,晋文山只用了两个字儿形容它的司机:傻踩。他似乎以为在转速尽可能高的地方换挡会获得更好的动力,而且不管晴天雨天,水泥柏油,他换挡的节奏听起来是一样的。这说明他就是傻踩,没什么经验。一开始,蓝鸟只是偶然跟晋文山比过几次,都输了之后,表示不服,整晚上在大街上找他。晋文山说:“那车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大,可能是进排气都进行了改装。”我问他:“是不是那种排气管特别粗的?”晋文山说:“不知道,我很少看别的车的排气管,都是别人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