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子(第3/5页)

水里不光有他扔的东西,还有别人扔的。他捞着的小到戒指,大到自行车,花样繁多,品种丰富。再一次捞到活人,是某年秋天的事。十一还是中秋?总之是一个假期,这个偏远的小水库人突然多了起来,水库四周的农家院生意好得不得了。水库上没什么景致,除了在密松林里踩踩烂泥,在沙滩上捡几个象征着血吸虫病的钉螺,就只能在残桥上逛逛了。残桥上有很多人钓鱼,桥面本来就不宽,所以能出这事谁也没想到。一个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骑着自行车上了残桥,越骑越快,势若奔马,长长的头发迎风飘摆,到得桥头,更不刹车,也没有出现想象中在空中飞翔一段时间的镜头,直接一跟头栽了下去,扑通一声没了踪影。大概是手脚绊在了车上,连扑腾都没扑腾。残桥上钓鱼的有不少是本地爷们儿,只见他们先是愣了1.5秒,然后就像事先开过会似的,拥到桥的一侧,冲着水面儿大喊:“三——太——子——”场面蔚为壮观,现场的围观群众一定觉得马上就有一名三头六臂的少年脚踩风火轮赶到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对三太子来说是最麻烦的。靠近残桥的地方,人多,垃圾多,鱼钩多,几乎无法靠近。玩不了潜水,只好在附近游游泳解解闷,反正他不爱在岸上待着。他正在水面儿上甩他的大马尾辫,听见残桥那边发喊,也不犹豫,更不多言,转身就往桥边游。桥上的大爷们还互相指挥哪:“收竿儿,收竿儿!别钩着孩子!”这时间里,三太子赶到了,浮起上身抹了把脸上的水,抬头看了看。大爷们大呼小叫指着同一个地方,其间还夹杂着几个婶子大娘哭的嚷的,热闹非凡。三太子认准了地方,一个猛子扎下去。多半也是觉得水底下比较清静。

水面上一时间无比安静,大爷大妈都不出声了。算算时间,从姑娘骑车落水,到三太子闻讯游到事发地点,下水找人,工夫可不小了。安静了没多会儿,大娘们渐渐议论起来,议论又渐渐变成了吵嚷,吵嚷最后演变成了号啕大哭。残桥上开上来一辆面包车,下来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说是姑娘的男朋友,两人在松林里也不知道谈些什么,谈崩了。姑娘性格刚烈,丢下一句“不活了”,骑着车就跑了。小伙子以为是气话,也没有追,谁知道出了这么大事。这段狗血剧情,是我照着后来找到的新闻默写下来的,差不多一个意思,因为这种剧情让谁写都是一个味儿,欧·亨利也救不了它。

不多时,伴着一声轰雷般的欢呼,三太子从一朵灿烂的水莲花中跃起,用力甩了甩头发,然后拖着姑娘向岸边游去。到此为止,本来是一个虽然烂但是皆大欢喜的故事。结果面包车载着小伙子和婶子大娘赶来,改变了这个结局。小伙子下了车,抱起姑娘就大哭起来,众人苦劝不得,三太子起了性子,一掌切在他脖子后面,把他放倒了,这才能对姑娘施救。等姑娘缓醒过来,小伙子也醒了,抱着姑娘又是一顿大哭,把姑娘哭得如坠云里雾里。小伙子哭罢多时,抱起姑娘上了面包车,扬长而去,因为动作太连贯,围观群众都没有反应过来,连三太子都愣了。他知道对方逢此大噩,心绪烦乱,并没有指望他们有多热情,但也没想到有这么不热情。他甩甩辫子,准备回去玩水,结果一个大妈揪住他,说了一句话,在水库一带传为美谈,本地人至今都津津乐道。

大妈说:“小伙子,你下去没瞧见我们家自行车儿啊?”

据知情人回忆,当时三太子一甩胳膊,往地上吐了口痰,啐道:“妈的,我他妈再救人,我就不姓李。”据此回忆,我才想起来三太子姓李。其实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爸爸就姓李,我爸管他叫小李子。如此一想,三太子的存在感实在不怎么强,除了擅游泳、会潜水之外,连姓都被人忽略了。吃饭的时候,我跟朋友提起这事,朋友摇头说,总比他家大太子、二太子存在感强点。我一想也是,大家都是普通人,只是在普普通通和特别普通之间有一点根本不重要的差距罢了。

三太子发下毒誓不再救人,没半年就破了。有个电影里有句台词是这么说的:“男人为什么要发誓?因为誓言就是用来打破的。”诚哉斯言。这是第二年开春的事,冰刚化没多久,捕鱼捞虾的歇船挂网,冰面上也承不住冰钓的那么个时候。三太子交了个女朋友。这女孩家也是当地一股势力,跟李家可谓门当户对。三太子其时已经高中毕业,没考大学,准备跟两个哥哥一起继承他们家那些所谓的生意了,至于是什么生意,我等良民不得而知。那时候正值世纪之交,水库边上的人过着“清早起来撒渔网,晚上回来鱼满舱”的生活,嘴里却在聊着千年虫什么的,总之是一个奇怪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北京的郊区涌入了大量人口,有外来的,也有北京本地到郊区置业的。每个村子里都住进了外地人,当地的人看不惯他们的作风习性,或是产生什么利益冲突,时常发生矛盾。我听过很多这种故事,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闹事的人不知死活。有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没听过吗?但总是有不知死活的外来势力企图与本地势力抗衡,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在这个大环境下,三太子的女朋友遭了殃。

出事的时候,三太子由于没水可游,正揣着袖在屋里守着土暖气听评书,突然外面大呼小叫起来。穿上鞋出去一看,几个大妈正以难以言表的尖锐声音和激动的神情手舞足蹈地对李家大哥二哥说明情况。三太子听了一秒钟,就从那一团混沌的噪声中,清晰明确地听到了三个字:小茹子。他两步冲到近前,拨开大哥二哥,用食指依次指着大妈们的鼻子,命令道:“你,你,你,你,闭嘴!你说。”这么一来,就只剩一个人说了。这些大妈训练有素,让说就说,不让说就不说,这对大妈来说是很难的。在北方郊区,大妈充当着许多重要角色,诸如探马蓝旗之类。那个大妈咽了咽口水,一字一句地说:小茹子早起(早上)出门儿,就载(在)家门口儿,让人逮走了!

三太子听完,多少愣了一会儿,然后猛一抬头,双手伸到脑后拢了拢头发,把辫子重新扎紧了一些。接着他说:“大哥,给小茹子她爸打电话,问问他们往哪边找去了。二哥,叫老胡、大邓开车,一个车往东一个车往西,沿岸扫树林子。”说完冲出屋去。未几,又回过头对两位目瞪口呆的哥哥喊道:“别报警!”

那是一个我没有经历过的大场面,棋盘是整个水库,棋子是两个地方势力的皮卡、摩托车和步兵。我只经历过这种民间搜捕的街心花园微缩版。就微缩版而言,搜到人是早晚的事,我自己就被搜到过,因为我跑到楼道里去了,我从窗户往外看,眼瞅着人家带着人一个单元一个单元、一层一层挨着搜过来,那种绝望很值得一说,以后有时间再慢慢细说。简单说,就是只能指望搜到你的是这伙人里最弱的,你还能作困兽斗。而水库边这场大搜捕里,犯罪分子最后被他应该最不希望看到的人搜到了。可惜他是前面所说的那种不知死活的人,他跟小茹子家结了梁子,就敢对小茹子动手,大概想借此在水库开山立柜,没想到小茹子家人没找着他,却让三太子带着一队摩托车手,在树林边找着了。他可能连三太子是干吗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