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草原上的小花豹(第3/4页)

“我发誓不说出去。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雪颢像个小女孩一样伸出小指。真是个瞬息万变的姑娘,翰文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也伸出手去跟她拉钩。

翰文开始讲述他与大象的恩怨情仇。其实,来非洲之前,他从未见过活生生的大象,小时候去动物园也从不走近关着大象的屋子。但他对大象并不陌生,曾经多次抚摸大象那光洁如玉的牙,还有那些精美无比的雕像、摆件和饰品。

那是二十多年前,在祖父名为“观心”的雕刻工坊里。红木搁架上,摆着象牙雕成的佛像、仕女、渔夫、牧童、鹦鹉、老虎、牡丹。每一尊雕像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凑近细细观看,能看到老虎嘴边胡须微微上翘,花瓣上的露水摇摇欲滴。角落的架子上,还搁着几根长长的整牙。

祖父的雕刻工坊有一张又宽大又厚重的案台。案台右边摆着几把细长的刻刀,刀尖锋利无比。左边摆着板刷和毛笔,案台正中间镶嵌着一个小型固定架。祖父坐在一把宽大的藤椅里,左眼上嵌着放大镜,左手拿着一截象牙,右手握着刻刀。刀锋在象牙上蜿蜒行走,骨屑纷纷洒洒,一件牙雕慢慢成形。

“我祖父有一项绝活,他可以盲雕。闭着眼,全凭感觉,就能在象牙上雕刻出活灵活现的人物、动物或是将唐诗宋词刻在上面。”

“原来你家是牙雕世家。你的身上真的流淌着原罪的血。你来非洲当记者,不会是肩负着给家里寻找上等象牙的神圣使命吧?”

“我说过,我没有买过一根象牙,将来也不会去买这玩意儿。你能听完我的叙述再下结论好吗?”翰文很是恼火。这个姑娘太过咄咄逼人,有点让人受不了。她是因为做保护大象的工作而变成这样,还是素来如此?难道她父母没有教她如何跟人聊天吗?他很想站起来走掉,却又觉得应该跟她解释清楚,以免产生误会。

“牙雕是一门同甲骨文一样古老的艺术。四千多年前的夏朝就有人在象牙上雕刻花纹。我祖父因为家庭传承而学了这门艺术。这谈不上什么原罪吧?在我之前,我们家没有人来过非洲,没有杀过一头大象,你不能把非洲象的减少都归咎于我家吧?”

“正因为市场上有精美而昂贵的牙雕出售,才会有人无情而残忍地杀死大象,盗走它们的长牙。难道不能用别的骨头,比如水牛骨,代替象牙做雕刻吗?”

“中国古人将象牙称作白色黄金,西方人也认为象牙是有机宝石。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因为象牙是大象身上最坚固的部分,质地坚实细密,色泽柔润光滑,地球上恐怕没有什么材料比它更适合做雕刻的了。”

“因此你认为为了一串项链或是一尊雕像而把大象杀死无可厚非?”雪颢也生气了,声音提高了八度。她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人,胆敢公然为罪恶的象牙盗猎辩护。中国公司的老总们见了她也不过是打着哈哈说保护大象很重要很重要,改天一定请她去公司给员工做讲座,然后找机会溜走,再也不接她的电话。只有翰文居然敢当着她的面说象牙最适合做雕刻,真是可恶至极。

“这并不是我的观点。我只是想说明,要做好大象保护,你不仅需要知道大象的数量在急剧减少,也要了解牙雕的历史渊源和文化内涵。大象的牙为什么有价值?是谁对象牙感兴趣?又是谁在盗猎、贩卖象牙?”

“对于牙雕,虽然我没有像你这样从小就耳濡目染,却也略知一二。牙雕固然是中国的三大雕刻艺术之首,值得珍惜传承。但为了一门艺术,我们就能放任大象这个物种灭绝吗?我们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呢?今天一些中国人对象牙的狂热并非出于爱好艺术,而是看重象牙不断增值的商业价值。”

“对象牙狂热的并非只有中国人。在西方,从古罗马帝国开始,象牙就是珍贵的装饰品。早期欧洲殖民者来非洲掠夺的三样贵重商品就是黄金、黑奴和象牙。即使在今天,在欧洲、美国和日本还有很多人对象牙趋之若鹜,每年都有大量的象牙在这些国家的网络和黑市进行交易。”

“非洲人最痛恨的就是早期欧洲殖民者对他们的奴役和掠夺。我想你肯定听说过那句名言:从前,他们手上有《圣经》,而我们手上有土地;后来,他们手上有土地,而我们手上只有《圣经》。今天,随着环保意识的觉醒,欧洲人、美国人对象牙的态度都在发生转变,那里的象牙市场正在缩小,而亚洲的象牙市场却在不断增长。现在中国人在非洲很受欢迎,但在将来,也许他们会像恨当年的殖民者一样恨我们,因为我们的贪婪造成了非洲大象的灭绝。这是你、我还有那许许多多在非洲的中国人想要的吗?”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明白大象需要得到很好的保护,并不想为部分中国人对象牙不可理喻的狂热进行辩解。可是你觉得你的努力能够改变最终的结果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翰文是个悲观主义者。也许是因为看过许多战乱、死亡和痛苦,他相信墨菲定律,坏的事情终将发生。这个世界正在逐渐朽坏,谁也无法避免。

“我当然希望一千年后大象仍然在地球上存活,并且能够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吃草、嬉戏。可是,无论是科学数据还是我亲眼所见,都显示大象的将来很不乐观。”想起一头头大象倒在野地里的悲惨景象,雪颢眼中燃烧的火苗黯淡了。她为之付出很多激情、时间的这个事业,也许只不过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翰文不愿说假话安慰她,只好沉默。

“这就是你不愿碰触大象的原因?因为你是牙雕世家出身?因为你认为这场战斗注定失败?这是什么狗屁理由!你更应该参与到这项拯救大象的伟大事业中来,为你的祖先赎罪。”雪颢觉得胸中的怒火就快要冒出嗓子眼来了。

“不是,是因为我家为牙雕艺术付出了惨痛代价。我祖父是粤派牙雕艺术的传人,十多岁当学徒时雕工就精湛无比,所雕的十四层镂空象牙球被选送到美国参加展览,民国的达官贵人都来找他订购牙雕作品,但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打成资产阶级艺术家而被关进监狱,雕像、整牙还有雕刻工具都被砸毁了。”翰文清楚记得祖父讲述那段往事时脸上那种无法释然的苦痛。

“我祖父即使进了监狱还时不时被拉出来戴着高帽子、反绑着双手游街示众。红卫兵甚至打折了他右手手臂,想让他永远不能从事雕刻。我奶奶也因为是地主的女儿而多次遭到批斗,腰部受到重击,卧床十多年之后在病痛中离开人世。我父亲小小年纪就被贴上了资产阶级狗仔子的标签,下放到漫天黄沙的内蒙古劳动了八年,直到‘文革’后考上大学才回到广州。因此,我父亲不愿报考任何艺术学科,毅然选择电力学,成了一名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