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花园

我将再次回到你们中间,用发自那永恒沉寂中心的声音,再向你们演讲。

年值壮岁,被主所选、为主所爱的穆斯塔法,在使人记起的十月,返回他出生的岛屿。

船刚驶进港口,他便站在船头,身边围着水手。眼见故土就在脚下,他心里充满欢乐。

穆斯塔法开始说话,声音里响着海涛的轰鸣。他说:

“看哪,这就是我们出生的岛屿。就在这里,大地将我们倾吐出来,作为歌和谜;歌飞扬天空,谜留在大地。天地之间,除了我们的意愿,什么能传扬歌声,谁又能解开那谜语?

“大海一次又一次将我们倾吐到这海岸,我们又仅仅是大海的一重波浪;大海推动着我们,让我们重复它的话语。可是,假若我们不在岩石和沙子上撞碎我们心中的歌,我们又怎能重复大海的话语呢?

“那是大海和水手的法规。假若你要求自由,那么,你应该把生活的需求化为雾霭。无形之物总是寻求有形,就连数不清的星云,也想变成太阳和月亮。我们是那些求索甚多的人,如今回到这个岛上。这是坚固的模子,我们应该再次变成雾霭,从头开始求救。能够生长、长高的,只有在意愿和自由面前被撞得粉碎的东西。

“自今开始,直到永远,我们将寻找能让我们唱歌、并且有人听赏我们歌声的海岸。海浪被撞击着,但没有耳朵听赏它的撞击声,这又该如何解释呢?拥抱、抚慰我们更深刻悲伤的,正是没人听赏的曲调,也正是这些曲调,在雕掘我们的灵魂深处,以便铸造我们的命运。”

这时,一位水手走上前来,说:“导师,正是您勾起我们对这港口的思恋;看哪,我们已经到达,您却谈起悲伤,还说心灵将遇到撞击。”

穆斯塔法说:“我不是也谈到自由,论及雾霭是我们更大的自由吗?虽然如此,我却是以极其痛苦的心情来朝拜我出生的岛屿的,我简直就像一个冤死的灵魂,来到凶手面前下跪。”

另一个水手说:“看哪,岸上人山人海,人们虽不声不响,却连您到来的日期、时辰都预测准了。他们纷纷自田间和葡萄园赶来,在此恭候您,以表敬慕、思念之情。”

穆斯塔法远远望了众人一眼,不禁乡思缠心,随之默不作声了。

这时,一阵欢呼声从众人的心灵深处爆发出来,那是思念与渴望的呐喊。

穆斯塔法望着水手们,说:“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呢?我是一名猎手,曾寄居远方。我曾信心十足,射光了囊中的金箭;那金箭皆由他们提供,我却没有给他们带回一只猎物。我没去追寻那些金箭,也许挂在兀鹰的羽翼上;兀鹰受了伤,却未坠地,如今仍在太阳下翱翔。也许箭头已经落入那些饥馑人们的手中,他们用之换了美食佳酿。

“我不晓得那些金箭的飞行情况,也不知飞向何方,但我知道它在空中出了偏向。

“即使如此,爱神依然在我面前。水手们,你们仍在操作着我那海上航行的幻想风帆。我不会哑口无言。当季节之手扼住我的喉咙时,我要高声呐喊;当我的双唇燃起火焰时,我定以放歌代言。”

他向水手们说了这些话,水手们有些心慌意乱。一位水手说:“导师,您向我们赐教吧!也许我们能够理解您的话,因为您的血流在我们的血管里,我们的气息中夹带着您的芳香。”

穆斯塔法回答他们,话音中回荡着暴风的吼声。他说:“难道你们把我送到我出生的岛屿,目的在于让我成为导师?我年纪轻轻、肢体柔嫩,至今仍在智慧笼之外,尚不允许我发表议论,只能谈我自己的灵魂;我的灵魂将永远是对深渊的深邃呼唤。

“让那些追求智慧的人在黄色的延命菊或红色的土壤中去寻找吧!我至今仍是歌手,我将歌颂大地之美,歌唱你们那些失却的、整日徘徊在苏醒与睡眠之间的梦幻。但是,我将不再回头凝视大海。”

船驶入港口,到达岸边。就这样,他来到了自己降生的岛屿,又一次站在乡亲们中间;高昂的呼声发自人们的心底,他心里的思念广漠为之震颤。

水手们预料他会说些什么,于是一个个静默无言。然而他没有开口,因为记忆的忧伤已将他心灵填满。他暗自言语:“我不是说要歌唱吗?我不能不开启双唇,让生命之声随风飘飞,尽享快乐,寻求佐助。”

这时,克丽玛走上前来,孩提时代,这位姑娘曾与他一起嬉戏在母亲的花园里。她说:“你有十二年不在我们中间露面了。十二年来,我们一直在盼望着听到你的声音。”

穆斯塔法无限温情地望着克丽玛。当死神拍翅将他母亲的灵魂送往天上时,正是她为老人家阖上了眼帘。

他回答到:“十二年?你说十二年,克丽玛,是吗?我是不用银河系的标准度量我的思念的,也不用回声测深与远。因为爱一旦变成思念之情,用时间测算便失去了意义。

“有那样一种短暂时刻,包含着极长时间的分别。虽然如此,但分别只不过是精神疲惫,也许我们彼此间并未远离。”

穆斯塔法朝人群望去,但见那里有老有少,有瘦弱者,也有强健者;有久经风吹日晒而面色变得黝黑的,也有的面透青春秀美。他发现每张脸上都闪烁着思念与期盼的光芒。

其中一个人说:“导师,生活何其严酷,摧毁了我们的希望和意愿,令我们心绪烦乱,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我求您为我们揭示痛苦根源,让我们宽舒欢乐。”

穆斯塔法怜悯之心顿生。他说:“生活,比一切生灵都古老,正如地上的美物诞生之前,美早已拍翅飞翔;又像真理,为人所知、被人道出之前,早已存在世上。

“生活,在我们沉默时低声吟唱,在我们睡梦中展示幻想。我们遭受挫折、情绪低落之时,生活却得意洋洋,高居宝座之上;我们泣哭落泪之时,生活却笑对艳阳。当我们拖着沉重的奴隶镣铐时,生活却自由徜徉。

“我们常用最坏的词语称呼生活,原因在于我们自己处身黑暗痛苦之中;我们常认为生活空空洞洞,无益可言,原因在于我们的灵魂徘徊荒野,我们的心醉于贪婪酒盅。

“生活深奥,高贵而遥远莫测;虽然如此,她却近在咫尺。你们的眼界再宽,也只能看到她的脚;你们的身影再长,也只能遮住她的脸;你们的气息再足,也只能传到她的心间;你们的低语回声,到了她的胸中,就会化为春令和秋天。

“生活与你们的‘自大自我’一模一样,是被遮盖、被隐匿着的。虽然如此,然而生活一旦开口说话,八面的风都会变成词语;当她再次启齿时,我们唇间的微笑、眼中泪珠均会化为言辞。生活歌吟之时,可令聋者闻声,带他们高翔云天;生活走来之时,能让瞽者看见,无不大惊、茫然地跟着生活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