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5(第2/2页)

“喂!有一条狗!”突然,有一个学生嚷道,“……去救救那条狗吧!”

“你说什么?不是条死狗吗?”

“不,不!还活着呢!你看,就在路轨上。”

这是一只中等大小的杂种犬,浑身是泥,缩着身子蹲在雨打不着的车轮下面哆嗦。几个学生一边说着“去救它、去救它”,一边下车把它拉了上来。那畜生一进车厢,便扑棱扑棱地晃了晃脑袋,抖掉身上的水,走到救它的少年跟前,温驯地跪了下来,用受惊后充满恐惧的眼光直直地仰视着他。有人把糖送到它鼻子前面,它只是闻一闻,压根儿不想吃。

因为雨水湿透了西装,贞之助也觉得冷起来了。他脱掉雨衣和上衣,搭在椅背上,喝了一两杯白兰地,点上了香烟,看手表已是下午一点,可是一点也不觉得饿,不想打开便当盒。他从座位上朝山边望去,看见了正北面泡在水里的本山第二小学校。学校一楼南侧的一排窗户,恰似巨大的闸门一样洞开着,浊流轰涌而出。既然能看到那小学校,那么这列车所停的位置是在甲南女子中学的西南方向,距离不过五十米左右。因此,要是平时从这里去裁剪学院只要几分钟。

过了不久,车厢内的学生们渐渐不像先前那样兴奋了,不约而同地哭丧着脸,即使是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也难以否认事态的发展越来越令人笑不起来了。贞之助探头朝外看时,刚才自己和学生们一起走过来的路——本山车站和列车之间的路轨已完全被水淹没了,只剩下列车所在处还像个孤岛兀立着。可是,这里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被淹没,弄不好铁轨下面的路基也会崩坍。看起来这段铁道的路基有六七尺高,但水还在不断上涨,从山上涌来的浊流猛烈地冲击着路基正面,像波浪撞击礁石一样,碎裂成浪花、哗啦哗啦地激起飞沫,连车厢里都浇得湿漉漉的,大家慌忙把窗子关上。看窗外,只见浊流滚滚,互相撞击,掀涌起巨浪,翻卷着旋涡,鼓荡起水花。这时,突然有一个邮递员从前面车厢逃进这节车厢,紧接着十五六个避难者蜂拥而入,随后乘务员也跟着来了,他说:

“诸位,请到后面那节车厢去!水已经涨到前方的路轨上来了。”

大家十万火急地扛起行李,搂着晾的衣物,提着长筒靴,迅速向后面的车厢转移。

“乘务员,可以躺在卧铺上吗?”有人问。原来这是三等卧铺车厢。

“没问题,在这种情况下……”

有的学生在卧铺上躺下了,看来还是沉不住气,很多人又坐起来眺望窗外。轰隆轰隆的波涛声渐渐剧烈,在车厢里也是震耳欲聋。刚才那位老太婆现在又开始虔诚地念佛,喃喃念佛声中还夹杂着朝鲜人小孩们突如其来的哭叫声。

“啊!水涨到路轨上来了!”

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大家都站起来拥到北面窗口朝外看。尽管洪水还没有涨到这条下行路轨,但已逼近路基边沿,快要漫过相邻的上行路轨了。

“乘务员,这儿安全吗?”一位像是住在阪神地区的三十岁左右的太太问道。

“怎么说呢……如果能逃到更安全的地方还是逃出去为好……”

贞之助呆呆地看着一辆拖车在旋涡中旋转着漂流而去。出门时,他曾对幸子说过不干冒险事,看到有危险便中途退回,可是不知不觉中却陷入了这种困境。他并没有想到“死”字。他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自己又不是妇女和孩子,即使到了紧急关头也可以设法逃出生天。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妙子所在的裁剪学院大部分是平房,不禁感到极端不安。刚才还觉得妻子的过分忧虑有点超出常识,现在想来毕竟是同胞骨肉才有某种预感——这时,贞之助脑海中特别鲜明地浮现出一个月前即六月五号妙子跳《雪》舞的娇美可爱的姿态。他又不禁一一回想起来:那天以她为中心的全家合影,妻子毫无来由地流泪,等等。说不定这时妙子正趴在那栋房子的屋顶上呼救。自己已经来到与她近在咫尺之处,难道真的无计可施吗?自己只能一直待在这里徒唤奈何吗?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哪怕是冒点儿险,如果不设法把妙子带回去,怎么向妻子交代呢?……这时,他眼前一会儿浮现出妻子充满感激的笑脸,一会儿浮现出刚才她那绝望哭泣的面孔。

贞之助一边七思八想,一边目不转睛地瞪着窗外,突然,他发现了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路轨南侧的水位降低了,不少地方露出了沙子。相反,北侧的水头还在继续上涨,浪头越过上行路轨,正向这边涌来。

“这边的水退了!”一个学生喊道。

“啊,真的。喂,这样就能走了!”

“到甲南女子中学去吧!”

学生们最先跳下车,接着大部分人提着箱子,背着包袱,纷纷下车,贞之助也是其中之一,他不顾一切地朝路基下跑去。这时,在轨道北侧,一股巨大的浪潮从北面猛烈地冲击列车,发出凄厉的啸声如同瀑布一般从头顶上倾泻下来。一根大木头突然从横里冲过来。贞之助好不容易从浊流中逃脱出来,走到退了水的地方,冷不防一双脚深深陷进了泥沙里,一直没到膝盖,他使劲拔出脚来,一只靴子又陷在泥沙中了。他在泥沙中挣扎着走了五六步,又遇到一条两米来宽的激流。前面的人几次差点儿被水冲倒、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了。那激流的冲力远不是先前背悦子蹚水时可以比拟。半路上他好几次都感到绝望了:“我要被冲走了”“这下完蛋了!”好不容易渡过激流,他又噗嗤一声陷进了没腰深的泥沙里,他慌忙抱住一根电线杆爬了上去。这里离甲南女子中学的后门只有十来米了,除了跑进学校别无他法。但是,在这十多米之间还有一股激流,虽然近在咫尺却过不去。这时,门打开了,有人伸出一根耙子样的东西,贞之助抓住它,好歹被他拉进了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