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19(第2/2页)

进入神宫大门,迎面就是大极殿,从西边的回廊踏进神宫,便有几株红垂樱——这是美名盛传海内外的樱花。今年,那花儿又是怎样一种风姿呢?是不是来迟了不能一睹花容?年复一年,跨进回廊之前,她们的心儿老是令人难以置信地怦怦直跳。她们今年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穿过回廊的门洞,忽地仰头看去,只见傍晚的天空上铺满了锦绣般的红云,大家不约而同惊叹一声“啊!”就在这一瞬间,两天来的赏心乐事达到顶点。这一瞬间的欢乐,正是去年暮春以来漫长的一年中大家所翘首等待的。他们想:啊!这就好了!今年我们赶上了樱花开得最娇妍的时候!在心满意足的同时,他们又愿望明年春天也能欣赏此花的国色天姿。只有幸子暗中思忖:明年我再度站在这花下时,恐怕雪子已经出嫁了吧?花落自有花开日,而雪子的青春却即将消逝,但愿这是她在家做老姑娘的最后一年!我自己虽不免寂寞,但为雪子着想,唯愿那一天早日来临吧。老实说,去年春天,还有前年春天,站在这株树下,幸子也曾沉浸在这种感慨之中,每次都以为这是最后一次和这位妹妹一起赏花。但今年又能在这花荫下看到雪子,真是不可思议!想到这里,她觉得雪子可怜兮兮的,不忍心正面去看她一眼。

樱花的尽头处,还有刚绽出嫩芽的枫树和橡树以及修剪成圆形的马醉木。贞之助让三姐妹和女儿走在头里,自己拿着徕卡照相机跟在后面;在走到白虎池长满菖蒲的水滨时,在苍龙池的卧龙桥石上人影倒映水中时,从栖凤池西侧的小松山走向大路、在一株株枝丫伸展堆云铺锦的樱花树下四人并排站立时;总之,凡是能够拍照的地方,他都一一摄下了她们的美景倩影。在这里,她们一行每年都要被一些素不相识的人摄入镜头,有礼貌的人会特意请求许可,没教养的人就擅自按下快门。她们对前一年在哪些地方做了什么事情,记得十分清楚,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走到那个地方,也会原原本本回忆起来,并照样再做一次。譬如,曾经在栖凤池东侧的茶室饮茶,在楼阁的桥栏杆上丢麸饼喂锦鲤。

“啊!妈妈,瞧新娘子!”突然,悦子叫了起来。原来,一对在神社举行了结婚仪式的新人从斋馆出来,准备上汽车,两旁挤满了兴致勃勃瞧热闹的人群。从这儿仅仅看见蒙着白色盖头、身穿礼服的新娘的背影,在汽车玻璃窗内晃了一下。实际上,他们在这里遇见新婚夫妇已经有好多次了。每逢这种场合,幸子总感到心里受到巨大的冲击,急忙走开。但雪子和妙子却意外地平静,有时还混在人群中等着看新娘走出来,事后还要详细告诉幸子新娘长相怎样,衣着如何。

那天晚上,贞之助和幸子留在京都又住了一宿。第二天,夫妇俩访问了幸子父亲在其全盛时期出资修建于高尾的神护寺境内的尼庵不动院,和院主老尼追忆亡父的生平,度过了闲静的半日。这里以霜天红叶享有盛名,但是现在为时尚早,树头一片新绿,只有庭院水管旁的花梨树,刚刚绽出一个花骨朵儿。他们一边欣赏这俨然世外的尼庵景致,一边喝了不少杯清冽甘美的山泉,然后趁着天还未黑,赶完两公里多山路,走下山来。

归途中,他们从御室的仁和寺门前经过,明知这里的樱花盛开尚需时日,幸子还是催促贞之助到树下休息一阵,尝一尝花椒芽酱烤豆腐串,于是又进了仁和寺。根据以往的经验,贞之助知道,这样磨磨蹭蹭到日暮时,幸子会想在外面再睡一宿。所以,随后在嵯峨、八濑大原和清水各处都未停留,意犹未尽地赶到七条车站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两三天后,有一天早晨,贞之助上班去了,幸子像往常一样去整理书房,偶然发现丈夫桌上摆着一张写坏了的信笺,空白处用铅笔写下了这样的和歌:

四月某日于嵯峨

美人试春衣,

京畿嵯峨花盛时,

赏樱人如织。

在女子中学时代,幸子也曾一度热衷于写诗,近年来受到丈夫的影响,也常在笔记本上记下不假推敲的诗句,自得其乐。现在读了这首诗,忽地萌动了诗兴,早几天在平安神宫吟咏的一些句子,还未整理成篇,琢磨了一会儿,她想出来了:

平安神宫看落花有感

韶光去匆匆,

惜春心事付飞红,

依依藏袖中。

她用铅笔把诗抄在丈夫那几行诗后的空白处,照原样摆在桌上。贞之助晚上回家后,不知看到没有,什么也没说,幸子也忘记了。第二天早晨,幸子去收拾书房时,发现桌上那信笺还像昨天那样摆着,在幸子的诗后,贞之助像是为她修改似的,写了如下一首:

纵是赏花时,

也将花瓣来藏秘,

留得春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