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9(第2/3页)

但他们太高兴了,感觉不到这种威胁。克拉丽莎对她的家族历史进行了一番调查,发现她的家人也都是怒气冲冲的。“我问了很多问题,我妈拿出一本我从没见过的家族相册,相册上有我们家族的五代人,大部分都是达科他地区的庄稼人。他们的样子很迷人,看上去都很健壮,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可以看出,他们因为长年在户外劳作所以皮肤很黑,他们的嘴角透出冷酷。可他们真的很强壮!如今,你已看不到像他们那样的人了。我的父母不像那样——当然了,因为他们没有种过地,可我那些还在种地的叔叔婶婶也不是那样了。他们长着一副美国人的脸。人们说起道德楷模和美国的支柱时,就是指我的祖辈那一代人。他们很坚忍。我的曾祖母有十二个孩子,她活了八十七岁,到死之前,都还在农场劳作。我的祖母九十岁了,还在为我住在农场里的叔叔婶婶和他们的孩子做饭。但我的祖辈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其中一个因为要养情人,挪用了银行的钱,事发后坐火车逃到镇外去了,他的情人就住在他家附近的裁缝店里。另一个叔叔是无神论者,他引起了全镇的公愤。周日,他会站在教堂外面,立在一块又大又平的石头上,等信众们出来,他就开始痛陈宗教的邪恶。八十三岁那年,他掉进猪圈里,死了,镇上的人都说,那是上帝对他的裁决。我的曾曾祖父同时拥有三个妻子,其中一个是印度人,还有一个是印第安基奥瓦人,我觉得我就是她的后代。谁是谁的孩子已经无从考证,因为她没有留下照片。不过,有一张曾曾祖父的照片,他穿黑西装,戴金表链,看上去很体面、很可敬,绝不是你想象中会娶三个妻子的男人的样子。

“他们是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他们的储酒室很干净,食品储藏室井井有条,畜棚里堆满了干草。我想象那个女人围着干净的白色围裙走来走去,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她脸上流露出满足的神情,因为食品室里有培根和火腿,碗里有新鲜鸡蛋,地窖里储存着蔬菜,这些东西足够他们过冬了。她们坐在圆桌边做针线活,男人们或雕刻木头,或大声地读报纸给她们听,壁炉里的火焰在燃烧,一阵风吹进来,头顶的灯随之轻轻摇晃。他们是资产阶级,可他们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他们的道德准则与我们不同。她们能接受一起生活的人的各种怪癖。”

“是指男人们吧。”瓦尔打断她说。

克拉丽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可能是的。对于那些无神论者或一夫多妻的祖辈的事迹,我知道的并不多。但我知道叔祖母克拉拉的事,我的名字就是跟着她取的。她是一个神枪手。托拜厄斯叔叔的脚被车轮轧了,后来死于坏疽。从那以后,她就独自经营农场三十年。我觉得,这是因为他们是一体的,因为他们没有太多选择,因为他们得辛勤劳作,所以,其实他们本可以拥有更多的自由……”她的声音渐渐含糊了,“我也不知道。我也说不清自己对他们的感觉。他们大多数人都很虔诚。可是他们的眼睛——那些照片中的眼睛,那镶嵌在冷酷、严厉而又憔悴的脸庞上的眼睛,好像预言家的眼睛一样。他们的视线根本不在挂在食品储藏室里的火腿和培根上,也不在满满当当的地窖里。”她深吸一口气,向后仰了仰头,“噢,简直不可思议!他们让我想起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救赎石洞’,在艾奥瓦州的西本德。它本该是罗马天主教的纪念碑,是一些牧师从一九一二年起开始修建的。太疯狂了,它是用小石头一块一块垒起来的,就像通往修道院、佛教寺院和迪士尼乐园的石子路那样。它像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一样,有扭曲的塔、浮雕和各种怪异的装饰。它很疯狂,很原始,可它也是由他们建成的,和犁好的耕地、存起来过冬用的饲料,以及牧场里的那些胖奶牛一样。是他们建造了它。”

“你在想他们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对吗?”

克拉丽莎点了点头。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伊索温柔地说,“你觉得会是什么样?”

克拉丽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你们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我常在想你在看什么。你那么专注,好像你眼中的世界已如此丰富,无暇四顾了。你的梦总是有预示性。你总能发现事物中的巧合。还记得那天我们一起走在昆西大街上,你看到一片羽毛,就说你应该在化装舞会上扮印度人。更巧的是,服装店里正好有你梦中出现过的印度头饰。”

“你觉得那很神秘吗?”

“嗯,反正你肯定不是那种保守的实用主义者。你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

克拉丽莎若有所思。但这时凯拉站了起来,指着一个大钟说“快到十二点了”。于是哈利和本拿来香槟。他们假装是在过一周之前真正的新年,并开始倒数、倒酒。钟声响起时,大家一起为新年干杯。

“一九七〇年快乐!快乐一九七〇年!”

大家相互亲吻,每个人都很快乐,因为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似乎是一个美好的未来。他们爱着,也被爱着;他们喜欢自己的工作;他们爱自己的朋友;他们为生命庆祝,为活着而庆祝;他们都相信,过去的辉煌已经过去,未来有一个更加美好的开始。

大家又开始跳舞、吃吃喝喝,把音乐放得更大声。他们坐在沙发和椅子围成的圈里,中间留出来当舞池。凯拉放上了乔普林的唱片,然后站起来,翩翩起舞。她缓慢而优雅地摇摆、转身。她对着他们跳,她为他们而跳——她是在邀请大家。她容光焕发,红发飞扬,转身时白色的礼服优雅地散开。不一会儿,克拉丽莎起身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凯拉的腰上,让她那闪着光泽的深色头发、那梦幻般的蓝眼睛和海绿色的裙子加入这幅画面。她们一同起舞,克拉丽莎跟随着凯拉的舞步,仿佛这支舞是精心排练过的。两个不同的人,怀着同样的心情起舞。然后,伊索站起来加入了她们,跳起了三步舞。伊索是她们中最高的一个,她把手放在克拉丽莎的腰上,跟着她们的节奏从容地移步,她那蜜棕色的头发和红色的裙子也随之飞舞。接着,米拉也不知不觉站起来,加入了她们,她们四个人快乐地舞动着,不住地旋转,一边还在和屋里的人说着话,笑逐颜开。塔德突然激动地喊:“天哪,好美!你们好美啊!”其他人则坐在旁边定定地看着,女人们微笑地看着在一旁兴高采烈的瓦尔,最后,她也站起来和她们一起跳,还叫上了塔德。于是,男人们也加入进来,大家从客厅跳到厨房,又绕回来,最后围成一圈,跳了一支很像霍拉的舞——那是一种古老的罗马尼亚民间集体舞,舞步很像旧式的方块舞,但其中加入了很多创造性的元素。他们舞姿翩跹,每个人都满怀爱意地看着其他人,他们拍手、拥抱,一张脸掠过另一张脸,整个屋子都在旋转。那绿色的植物、红色的挂饰、蓝色的垫子、蓝绿色的椅子、红色、绿色、蓝色、绿色、蓝色、红色,全世界都充盈着色彩,不停地运动,充满了爱。他们跳累了,就停下来,拉着彼此,相互揽着,一起去享受这种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