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长江是苦的,黄河也是苦的(第3/4页)

方子衿将梦白放在床上,转身开始收拾这间房子。除了床上的床单可以叠一叠,这房子实在没什么好收拾的。过了半天,陆秋生才惊醒过来,对她说,你这是做么事?带着孩子快走,快离开这里。方子衿说,我不走了,我已经决定了。

“你疯啦?”他说。

“我没疯,我从来没有现在清醒。”

陆秋生说:“你和赵文恭离婚,不就是为了孩子有个好前途吗?”

方子衿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你晓得我和他离婚了,说明你一直在关心我,是不是?”

陆秋生低下头来,不语。

她说:“我和他离婚,与他是不是右派没有关系。如果我爱他,不管他是左派还是右派,我都不会离开他。”

“可你也不爱我。”陆秋生说过之后,抬头看她,眼中满含着期待。

方子衿想,爱?不爱?如果说不爱,这一年多来,她一直在期待他的消息,当时以为他找到了心爱的女人,已经结婚了。那时,她心中不是有那么一丝惆怅一丝苦涩吗?如果不是爱,那种酸酸涩涩的感觉是什么?在这个悲情的秋天,自己为什么会生出强烈念头,一定要来看一看他?这难道不是一种爱的指引?当看到他并非结婚,而且因为命运的捉弄,成了另一个人时,自己的心为什么会那么那么疼痛?自己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要和他结婚,要和他相守一生一世?然而,如果说这是爱,那么,白长山呢?

想到白长山,她的全身都软了。是的,她爱的是白长山。他正在努力离婚。

因为这份爱太苦了,苦得她无力承受,因此才想到第二次逃离?

陆秋生说:“我听说,白长山在办离婚,真的?”

她点了点头。

他说:“是不是遇到了很大阻力?”

她再次点了点头。

他停了片刻,下了决心,说:“是不是心里很苦,想从中逃离出来,才想随便找个人把自己嫁了算了?”

她的心事被他说中了。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一般,浑身上下,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伸出手,扶着他的床,慢慢坐下来。梦白一岁多了,还不会走路,在床上乱爬,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妈妈。这是她目前会说的唯一一句话。她爬到母亲身边,抱着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叫。方子衿连应答的力气都没有。

陆秋生说:“上次,你也是在这种心态下嫁给赵文恭的,对不对?你已经错过一次了。同样的错误,你难道还要重复一次?”

她很想对他大声地说,我想再重复一次吗?我想过得这样悲惨吗?这是我的错吗?我不想得到幸福吗?我不期望美好的爱情吗?可是,这个世界偏偏要和我作对,要让我和心爱的人永远分开,我能有么办法?她肚子里全都是苦水,倾泻到长江,长江是苦的,倾倒进黄河,黄河是苦的。可是,她哪里都不能倒,她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让它在心里腐烂,在心里苦着自己。

方子衿猛地抱起女儿,一句话不说,向外走去。

到了车站一问,今天最后一班车刚刚开走了。抱着女儿站在候车室中间,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真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车站十分简陋,四周的窗子全都破了,秋风吹动着那些被偷走了风钩的木窗,哐啷哐啷地响。她想到了当初和医疗队一起下乡,在恒兴码头等船。那或许就是自己人生的开始?想想那时候,真是意气风发。同时也想到了逃离恒兴到宁昌,那是她一生中最远的一次旅行。转眼已经七八年过去了,人家说,大道越走越光明。可她不明白,自己的人生道路,为什么会走得这样艰难?

当然不能在这里停留,她得找地方住下来。上次送陆秋生来的时候,她在教育局招待所住过一晚。她抱着孩子又一次回到教育局,对看门的人说要去住招待所。看门的女人说,有局长的批条吗?有的话,我这里有钥匙,我给你开门。方子衿说,还要局长批条?女人说不要批条谁给你住?你住国营旅社去吧。方子衿问,哪里有国营旅社?女人向左边指了指,说你往那边走,红旗商店旁边有一家。她抱着孩子问着向前走,总算是找到一家旅社。旅社门前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两个年轻女人,正紧一句慢一句说着话。方子衿说,同志,我住旅社。其中一个年轻女人也不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方子衿掏出工作证递过去,女人接到手中,认真看着,同时将另一只手伸出来。她不解,问还要什么?女人说,介绍信呀,你的介绍信拿出来。方子衿说,我是来走亲戚的,没有介绍信。那个女人随即将她的工作证往桌子上一扔,说没介绍信我们不能接待。

她只想着来了这里,陆秋生可以替自己解决一切,将介绍信这件关键的事给疏忽了。她想,这么大个红川市,总会有地方不需要介绍信吧。她走出门,站在红川大道上,看着面前人来车往,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苦。这样呆着不行,还得找下去,她只需要对方给自己一张床,就算是价格再高,她都无所谓了。早晨出门时吃的一餐饭,现在已经十几个小时过去了,肚子里一点东西都没有,饿得她两眼发花,整个人精疲力竭。可她不能停下,还得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少路,也记不清问了多少家。感觉上,她已经走遍了整个红川市。以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一个城市里,旅社竟然是如此之少,而且,几乎所有的旅社,没有介绍信,全都不接待客人。那些服务员非常有原则,无论她怎样乞求,人家都是公事公办,半点都不肯通融。

女儿在下车之前吃过一些零食,现在也已经饿了,在她的怀里大哭。她想,算了,大概是无法找到了,还是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然后回到车站去呆一个晚上吧。她走到外面街上,在一间餐馆坐下来。幸好吃饭不需要介绍信,她要了两碗面,一碗素的一碗荤的。素的一碗自己吃,荤的自然是女儿的。两个人都饿了,女儿将一碗吃下去一大半。她吃完了自己一碗,肚子还是饿的,又将女儿剩下的吃完,同样不觉得饱。不饱也没办法了,这年头,能省就得省。

吃完东西,抱着孩子回到车站,一眼就看到陆秋生在候车室内没头苍蝇一般乱蹿。他看到方子衿,立即狂奔过来,说你们去哪里了?我都快急疯了。方子衿冷冷地说,你来做么事?不怕我又犯一次错误?陆秋生说,么事都莫讲了,先找地方吃饭去。说着,他上前去抱她的孩子。梦白认生,一般不让陌生人抱。方子衿见他的手伸过来,不好对他解释,就想让开。她摆动身子,反倒带动了他。他身体向前一步,手碰到了她的乳房。她似乎一下子被点燃了,心开始狂跳,脸上像是有千万把细刀子割一般,火辣辣的疼。那一瞬间,她的整个身子软了下来,双腿几乎无法支撑全身的重量。她已经没有力气抱住女儿,只得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