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哥,快来娶我吧(第4/12页)

这女人邪乎,才五月的天气,别人还穿着夹衣,她已经穿上了短袖衫,那两截膀子露在外面,像是在福尔马林中泡过千百年似的。她挥着手唾沫四溅地说,方子衿的问题,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向何处去的大是大非问题,是关系到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变不变颜色的问题,是关系到红旗还能打多久的问题。她用那熟馒头一般的手背在桌面上敲了几下,白萝卜一般的手指弹动着。如果我们的社会主义变成了资本主义,如果我们的红旗变成了黑旗,如果我们开始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谁最喜欢?谁最高兴?当然是资本主义,是那些对我们怀有刻骨仇恨的反动派,是像蒋介石那样的美帝国主义走狗。同学们,别小看旷几节课,别小看搞一点三角恋四角恋,危险啦。如果我们不反省不批判,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就会毁在我们这一代手里,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无产阶级江山,就会改变颜色。

有一次,李淑芬义愤填膺地说,我们尤其要警惕那些钻进革命队伍内部的敌人。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已经和平了,敌人不会端着枪,穿着国民党的服装向我们进攻。他们躲进了我们内部,对我们点头哈腰,施小恩小惠,甜言蜜语。

吴丽敏忍无可忍了,猛地一下站起来,质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吴丽敏从来对李淑芬没有好感,特别是嫁作英雄妇之后,她成了名人成了榜样,更不把李淑芬放在眼里了。她大声地对李淑芬说,你忘了你那天像猪一样倒在教室里大叫大嚷?不是子衿,能有你今天吗?你早死在这里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方子衿在一旁直拉吴丽敏。吴丽敏的性子起来了,对她叫道,你别拉我。让我把话说完。我就看不惯这种只说人话不做人事的东西。你自己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拿别人出气算么事?你有气往自己男人身上出去。方子衿心想,这下可真是大麻烦了,李淑芬会和她打起来吧。自己最近够心烦了,吴丽敏再这样掺进来,如果把事情越搞越复杂,自己岂不是更惨了?

李淑芬还真是修炼到家了,她并没有将此发展成为一场骂战,而是和吴丽敏唇枪舌剑,同她讨论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是什么颜色的问题。她不知哪来那么多革命的道理和革命的口号,就像是一门有着源源不断炮弹的重炮一样,火力猛烈而又目标准确。与她相比,吴丽敏就大为逊色了,她显得东一枪西一炮,最多也就是从旁边一擦而过。

这场辩论,最终以吴丽敏哑口无言告终。

就在这个晚上,有人往学院的宣传栏里贴了三大张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第一张纸上的大标题是《揭露余珊瑶的险恶面目》。文字的第一句便是:余珊瑶何许人也?接下来,文章拉拉杂杂写到余珊瑶的父母,她的哥哥姐姐,写到她到美国留学,成了国民党政府一个高级官员的儿子的四姨太。又说,国民党逃走了,余珊瑶留了下来,她留在大陆的目的是什么,目前还是一个未解之谜。有一次,她被一帮打着国民党游击队旗号的土匪抓走了,可是,她毫发未伤。土匪头子不仅待她如上宾,而且还派人抬着轿子送她回来。面对这个超级美女,土匪的匪性哪里去了?是不是余珊瑶有着什么特殊的身份,连土匪头子都不敢对她下手?正是这次经历,余珊瑶成了女英雄,由一个普通的妇科医生,摇身一变成了医院的副院长,然后又成了医学院的系主任。然而,狐狸总是要露出尾巴的。当上主任之后的余珊瑶,不甘失去其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糜烂生活,充分发挥其从美帝国主义那里学来的狐媚手段,拉拢腐蚀革命干部,使得个别经受不住资本主义美色诱惑的革命干部,倒在了资产阶级的怀里,丧失了革命性和斗争性。

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几年之后,那就是大字报了,是一种值得推崇的革命行为。可在1953年那个初夏,人们对大字报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大字报前第二天早晨围满了人,个别人觉悟高迅速报告了学院人保科,人保科立即采取行动,用几张大红纸将大字报覆盖,然后派人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认定这是出现在医学院的反革命标语,组织力量立案侦查。

方子衿是从吴丽敏那里听到这一消息的。

那天,方子衿去吴丽敏家给喻爱军扎针灸。她原想等自己学艺再精一些之后开始这一治疗尝试,可是,喻爱军的肌肉萎缩已经非常明显,如果不抓紧时间,即使真能治好,他的手脚大概也难以恢复正常。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吴丽敏,吴丽敏又和喻爱军商量。喻爱军的意见非常明确,反正是已经没有希望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如果能有效果最好,没有效果,自己也不失去什么。方子衿去吴丽敏家时,吴丽敏没有回来,喻爱军坐在轮椅上,喻妈妈替她开的门。

“丽敏呢?不是说好了的吗?”她问喻爱军。

喻爱军不解地说:“不是说你们学校开会吗?”

方子衿知道,吴丽敏是党员,又是先进学生,和自己身份不一样,他们在一起开什么会,有时候自己并不会知道。反正她即使在家,也不可能帮上什么忙。她和喻妈妈一起扶起喻爱军,让他躺到竹床上,小心地将他的裤腿卷上去,又脱下上衣的一只袖子。方子衿打开针盒,抽出一根银针,用酒精棉球反复擦了好几遍。喻爱军看到那么长的针,有些担心,问她是不是很痛。她说你放心,一点点而已,就像蚊子咬了一口。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在喻爱军的肩部量了一下,手指停下后,按了按,找到肩髃穴,拿起棉球,在这个穴位上反复擦拭。针没有插下之前,她有意和喻爱军说话,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她说,你知道吗?朝鲜战争就快要结束了。喻爱军说,是吗?这可是军事秘密呀。她说,是军事秘密,所以白长山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他来信说今年以来朝鲜战场已经没什么战斗了,有也是局部的。两边一直都在交涉,最近好像就快有结果了。就在说话的工夫,她将针扎进了他的肩髃穴,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她用两只手指捏着针柄,轻轻地转动着,问他有什么感觉,他才略有些惊讶地问,已经扎进去啦?方子衿说是啊,有感觉没有?他说没有。她又将针往下扎了一点,转动时再问他感觉,还是没有。

吴丽敏是在她扎下第二根针时回的。她一进门,先不理喻爱军,而是对方子衿说,子衿,学校出大事啦。方子衿拿起第三根针,用棉球擦着,对吴丽敏所说的事不是太热心。吴丽敏说学校出现了反标,公安局已经派了一个侦查小组进入学院。方子衿未拿针的手指在喻爱军的手臂上移动,确定了曲池穴的位置,消毒之后将针扎了下去。吴丽敏见她往喻爱军身上扎针时,鼻子皱了一下。喻爱军倒像是没事一般,问她反标的内容,她说好像说余珊瑶是国民党特务,又说她和学院某领导乱搞男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