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起面(第2/4页)

我知道裕志没有爸爸和妈妈的原因,似乎是在彼此认识很久之后。

在那个阳光火辣辣的夏日午后,我做了一件平时少有的事:去裕志家找他,见门没上锁就擅自闯了进去。

爷爷和裕志似乎都不在。外面阳光刺眼,走廊却是一片阴暗,弥漫着一股好像混合了霉味和线香味的怪味。这幢带有一点西洋建筑感觉的日式老宅,顶棚非常之高,光线全部要从缝隙照射进来。因此,令人感觉夏天、生命的力量竟是如此遥远。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等,站起身正想回到门口,却看到右边西式房间内有什么怪东西。好奇心一下子变得无法抑制,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进了屋。那西式房间的门稍稍开着,里面有一个祭坛,阴森可怕到了极点。我只知道那是西洋货,因为风格既不属于日本的也不属于西藏的。祭坛上装饰着形形色色的东西:蜡烛、骸骨、奇怪的画、丑陋的圣像、可怕的照片、色彩各异的绳带、剑以及叫不出名字的一些干瘪的东西。感觉它们整体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一种腥臊而潮湿的气味。那气味钻进我肺里,我觉得自己仿佛要从肺开始腐烂。对我而言,那些是存在于早晨的阳光、洁净的水、小狗圆圆的眼睛之类的对立面的东西。

我静静地走出裕志家的大门,回了家。过不多久,裕志来到我家,他说,爷爷今晚要出门,我替他去办了点小事。我没吱声,无法像平时那样笑起来,于是狠狠心问他,你们家怎么有那样一些东西?裕志显得非常难过,他说,那是爸爸和妈妈离家时留下的,他害怕,不敢收拾起来,于是就让它放着没管,可总觉得那东西有一股臭味,所以偶尔给房间换换气。是啊,果然很臭呢,我说,不过,没经同意就看了,不好意思啦。说完这些,我又沉默了。

后来我们像往常一样,去给我家院子里的树浇水,欣赏只在孩子的世界里出现的小彩虹,彩虹摇曳着七彩的光晕,仿佛伸手可及。不久,奥利弗弄得浑身是泥,我们往塑料水池里蓄上水,蜷缩起身子浸在水里,抚弄抚弄湿漉漉的狗毛,一面拍打得水花飞溅,在阳光下闪烁。

小孩子不懂得劳心费神地没话找话,所以有时我们比大人更能浪漫地品味沉默。我们通过不发一言,完美地达到分担悲喜的效果。

那个时候分担的那份沉重……因为裕志家里有那个,所以他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样……夏天,身边有条小狗,过会儿睡个午觉,再睁开眼就到了晚饭时间,没什么好忧愁的。但那个夏日午后,那件事使我们感到了沉重。明明绿意正浓,仿佛夏天能持续到永远,悲伤却似乎已经在等待着我们。

我告诉他:“裕志,想成为我家的人,就算只有心里想,决定了你就来吧。我把窗给你留着,你随时可以到我房间里来。”

“那当然好,可是,行吗?”他睁着惊恐的眼睛问。

“行。”我点头。

“那好,就这么办。”裕志迅即回答。

事实上,翻窗入室的事一直延续到现在。我想,裕志一定很想那样做,他也一定希望我对他那样说吧。

那一刻,就在彼此约定的时刻,我觉得天空一下子离得好近,奥利弗看起来清爽得一塌糊涂,裕志也笑得很灿烂。我从来没见裕志那样笑过,那笑容美丽得令我难以忘怀,它的美超过了以往我所见过的无论多美的人的脸。我感到我在一个正确的时间里做了一件正确的事。那一刻,要是大人,大约就把它叫做“坠入爱河的瞬间”吧。但我们是孩子,我们正置身于辽阔、湛蓝的夏日晴空之下,这两点决不容许我们把它归作那种廉价又琐碎的事情。我想,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和裕志,和奥利弗,还有那院子,向世界展示了我们像焰火一般美丽的风景,世界则对我们表示了它的爱恋。

一直独自整理遗物的裕志不久开始半夜到我屋里来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话也很少。裕志经过惯走的山茶树边的那条小路、翻过竹篱笆墙、穿过院子而来的时候,奥利弗总能很快感觉到,并跃上凸窗,迎接裕志的到来。然而现在,奥利弗已经不在了。

半夜里,裕志总要咚咚地敲我房间黑魆魆的窗户,还没等我回话,他就推开窗猛一下跳进屋,砰一声倒在床上。我在迷迷糊糊中抚摸裕志的头发,一面想,啊,要是奥利弗在该多好啊。我希望奥利弗用它那小小的舌头舔裕志,希望它跃到裕志身上,希望它趴在裕志身上伴他入睡……但就连我,光是想象这些情景,也要流下泪来。奥利弗对我们的热爱程度永远和它幼年时毫无二致,哪怕它后来老了,眼睛看不大见了,身体不灵活了,直到最后身体变冷了。每当回味起它皮毛的温暖触感,我就知道自己还没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假如我说出“死是自然之道”,就是违心的。继奥利弗之后裕志又失去了爷爷,假若我动了念头去想象他的心情,那就更加违心了。爷爷和奥利弗从裕志的世界消失了,这究竟是何等的事,没尝过痛苦滋味的我其实肯定理解不了的。我的这种地方肯定也给了他安慰。

于是,那段日子里,我便代替了奥利弗。在小小的床上,我蜷缩着身子偎着裕志入眠,甚至蜷得周身生疼。裕志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使了劲睡,连个身都没翻。半夜里我常想,他这样早上起来怕会浑身疼痛吧。

一个春日将至的早晨,我问裕志:“要我帮忙吗?”

“免了,现在还是每天起码哭三回,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哭的样子。”

这种时候,我就完全没了概念,不明白他是坚强还是脆弱。

事实上,裕志上个月开始去一个培训动物美容师的学校上学,但因爷爷病倒就没再去。我担心裕志会就此消沉,那样我们就成了全球第一无所事事的夫妻了……气氛消沉委顿,我都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感觉“未来”这个词本身从他身上消失了。在爷爷病倒后那些因恐惧而颤栗不止的看护的日子里,沮丧真的把他击垮了吧。

裕志又开始独自整理遗物了,有时还发出一种声响,让人联想到改建房子。多少天,我远远地望着那副情景。一天下午,我在山茶树下坐着,久久地坐着,花瓣要将我埋起来了——蓦地,我拿定了主意。

我告诉母亲:“妈妈,我决定从今晚起住到那边家里去。”

“去那边?让裕志到这边来不正好可以换换心情么。”母亲说。

“这个家,对于现在的裕志来说会不会太明亮啦。”我回答。

我家明亮的大门、父母的笑脸、整洁亮堂的室内、一家人围坐的饭桌、饭桌上随意扔着的报纸、折叠整齐的衣物……这一切,对于整天介强抑心痛埋头劳作的他来说,那刺激想来是过于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