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的预感14(第2/3页)

“所谓的恋爱,一般都是那样的吧。”

哲生说道。我清楚地感觉到正彦对哲生的话有些不悦。我一惊,想要说些什么,但哲生毫不畏缩,一脸认真地继续毫无顾忌地说:“开始我还以为那是发生在不检点的高中老师和喜欢大龄女人的青年之间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司空见惯。听了您说的话以后,我仿佛觉得对雪野阿姨有那么一点点理解了。”

正彦露出由衷的笑容。

“是吗?”他说。

这是一个非常和睦的场面。

是啊!我现在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并不仅仅因为阿姨是我的姐姐,也不是因为我没法保持沉默,而是因为阿姨拥有的作为一名女性的黑暗魔力。她的头发、甜美的嗓音、弹奏钢琴时纤细的手指背后,隐藏着某种巨大而玄妙的眷恋。这对童年时代失去过什么的人来说,一定是特别能够理解的。那是某种比黑夜更深、比永远更长久的幽远的东西。

她那种面对不寻常的重压丝毫不曾弯折的、柔韧的自我是如此的令人心痛,我们不禁浮想联翩,而且越来越被她所吸引,在这流星频频掠过的树林里相聚,一起用餐。

一切已经不需要解释。

那天夜里很晚的时候,我和哲生两人出去散步。

我们在淡淡的月光下走着,越过漆黑的林间,在房栋间穿行,每栋房子都有着幽灵般的黑洞洞的窗户。每当长满树叶的枝干被强劲的风刮得哗哗摇曳时,深绿色的空气就会在夜空里缓缓荡开巨大的波纹。

“那个家伙真奇怪呀!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事,丝毫也没有感到难为情。”

哲生说道。他没有衣服穿,就把我的开襟衫穿在身上,毛衣有些小,他穿着非常可爱。

“是啊,不过他人很好啊。”

他一直被囚禁在某个梦境里,甚至看来已经回不来了。那个梦里包含着的风景有阿姨的身影。人们也许会把这称作“幸福”。旅途中的夜晚,景色越是优美,越是会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我仰望着夜空,确认将要消失在黑暗里的自己的所在。我们俩缓缓地走在夏天的星座底下。

“这里的星星真多啊。”哲生说道。

“我们有几年没有来这里了?”

“嗯……有段时间没来这里了!不知道爸妈他们是不是常来。”

“真令人怀念啊。和小时候相比,所有的东西都变小了。”

“上次来的时候,信箱是新的。”

“还放烟花了。”

“嗯,我还记得父亲提着水桶的样子。每次来这里,都要放烟花的。”

小时候,一想到这些如同倾盆大雨似的、又像是从地里渗出来的耀眼的白色颗粒全都是星星,就会无端感到哀伤。头顶上方,几亿颗星星的芒辉填满了枝叶的间隙。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大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孩提时,我这样问父亲。为了燃放烟花,我们上山去林子里寻找开阔些的地方。对了,父亲还提着水桶,另一只手牵着我。黑夜非常深浓,母亲走在离我们不远的前面,她的背影眼看就要消失了。哲生抱着很多烟花,欢喜雀跃,一个人在前面奔跑着。

父亲说:“看到太多东西,人就会莫名地伤感起来啊。”

我记得很清楚。就连当时父亲紧紧抓着我时那双手的触感都在我的体内苏醒过来。养育我的父亲的手,那干燥而宽大的手掌。

我们走了一圈,慢慢地准备往回走。眼睛已经适应,林子里的树木如梦似幻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只要沿着坡道直接下去,就是我们的别墅。正彦大概还没有睡下,远处可见的窗口孤零零地点着灯。我们只要朝着那个星星一样的白点,踩着小树枝和干硬的泥土走去,马上就到了。这样一想,立即就感觉到林子里的夜气将心脏的细胞一个个融进黑夜一般的阴冷。

“明天你打算怎么办,弥生?”

哲生突然问。我停下脚步,也许还不想回到房子里去。我抬头望着星星。无论看多少回,夜空还是清澈得令人不敢相信的那个夜空。

“你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这是我现在不愿考虑的问题。“无论如何也得找到她啊。这样回去总觉得太可惜了。不过,先回去看看吧。去阿姨家里?她回这里的可能性太小了。”

我的回答没有触及任何本质。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确定的,我感觉就像在窥探深不可测的水底。

“唉……”哲生叹了口气,靠着树干慢慢往下滑,最后坐了下去,“你直到现在还想和亲姐姐一起生活?”

我目瞪口呆,惊讶得仿佛星空旋转了起来。

“哲生,你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问道。哲生回避我的目光,凝视着黑暗。

“……早就知道了呀!不知道的,就你一个人。当然,父亲和母亲都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你打算以后和雪野阿姨一起生活?”

“嗯……”我在哲生的面前蹲下,盯着他瞧,“我觉得我只能回到养育我的家里。我和阿姨都不是那样的浪漫主义者……只是,好不容易回想起已经忘却的事,她是我的姐姐,所有一切陡然改变,我很想好好体会这种滋味。现在如果我手忙脚乱慌成一团,只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这我非常清楚。可我怎么也没法装作若无其事。如果阿姨希望我来找她,我愿意那么做。我觉得,只有这样无聊的事,对现在、对以前的我和阿姨两个人来说,才是最最重要的……你能理解吗?”

“非常理解啊!”

哲生笑了。他直视着我点点头。那是一张美丽得令人瞠目结舌的笑脸,我怔怔地注视着他。这次旅行中,哲生屡次流露出以前从未在我面前流露过的表情。这张笑脸也是如此。这样的表情,他在家里决不可能有,以前也许他只是对特定的女性才表露出来……不,不对。多半是我的眼睛发生了变化。走过这段新的日子,我第一次摘去了滤色镜,在这深夜里,我的心在用以前从未有过的目光审视着哲生。

新的哲生,新产生的情感。我的目光已经无法离开他。我想永远从这样的视角像聆听一样地望着他。

“你总是好像惊魂未定似的。”哲生说,“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的,但无论在家里还是走在街上,你总是一副很不安的神情,好像总是心神不定。我上初中的时候就怀疑,说雪野阿姨是我阿姨,其实是骗人的,她和你是姐妹。我独自去查看了户籍,才知道你们两人都是我们家的养女。”

“……是吗。”

月光下,隐隐看得见脚边的泥土和树叶。这里是循迹追溯而来的尽头之一。

“我是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注意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