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的预感8(第2/3页)

他一直就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不管喜欢还是讨厌,不管冷还是热,想睡觉,或者东西好不好吃,他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每当我感到忧伤的时候,他也总是竭尽全力地讨好我。

“谢谢你。不过没有什么大事。我马上就要回去的。”

哲生对这类的谎话也非常敏感。

“真的吗?你要振作起来啊!”

这个电话很特别,使我产生一种错觉,无法言传的事全都在语言的背面得到了沟通。哲生的声音越过黑夜传来,我竟然和这样的弟弟一起自自然然地生活了这么久,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哲生是在安慰我,因此我禁不住“嘿嘿”笑起来。

“所以,我很振作啊!”我说道。我常常会无意中拿出当姐姐的高压态度。

可是,哲生并不理会我的居高临下。

“那么,你早点回来啊。”他的声音依然亲昵,说完挂上了电话。

我轻轻放下听筒,默然无语。

阿姨默默地望着我,片刻后才问我:“是让你回家吗?”

“嗯……”我点点头。

“是吗。”阿姨这么说道,脸上流露出忧伤的表情。

我想见哲生。我喜欢在这里的生活,感到很快乐,但同时每次凝望着绿树时,每次趁梅雨的间隙走在小巷的气味中、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时,我都会想起哲生。思绪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如果我们不是姐弟俩的话,如果……可是我非常喜欢我的父母,我不愿意让他们伤心,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太狭窄了,好像弄错了,于是思绪便宣告停止,接着缓缓地融进了这个家温馨的空气里……

“喝点吧。”阿姨说。

我们喝着威士忌,没有下酒菜,就拿剩下的布丁和放在冰箱里的美国樱桃下酒。这样的酒菜组合,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我是第一次和阿姨一起喝酒。

正如人们说的那样,先提出喝酒的人一般都贪杯。阿姨果然不停地大口大口喝着。

“你常常一个人这样喝酒吗?”我问阿姨。

“嗯。”

阿姨回答。她朝放着很多冰块的酒杯里不停地斟威士忌。我不厌其烦地望着酒杯投在地板上的影子伴随冰块相互碰撞的丁丁当当声慢慢变满,由此我深切体会到:她的生活,决不可能过得平静。在这里独自生活,决不可能那么趣味盎然。因为我的到来,她的生活被搅乱了。

“那个孩子,是喜欢你吧。”阿姨说道,她微笑着,望着平伸的脚趾甲的形状。

“你说的那个孩子,是指哲生?”我问。

“是啊,你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阿姨平静地说道。看来没有任何东西值得隐瞒了。在这一瞬间,灯光闪烁的情景和窗外的夜色,和一滴滴落下的珍贵的时间水滴一起,闪现出耀眼的光亮。

趁现在,我想,只有趁现在。

“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我轻声问。阿姨随口回答,好像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事值得隐瞒一样。

“都是很温和的人啊。”她淡淡地说道,侧脸垂下长长的睫毛。“我们全家人住的房子,院子里有个池塘。”

“是吗?我们幸福吗?”

“简直幸福得过头。”阿姨说道,“现在和你一起生活的那些人,也都是很好的人,但那里更有一些阴差阳错的东西,就像一个好景不长的幸福故事……嗯,弥生还很小,所以即使有记忆,兴许也都已经忘了吧。”

阿姨把她的阿姨样子完全抛在一边,换成一副姐姐的模样。那是一副直视着我的表情,目光不像以前那样老是回避着我。她的目光直逼着我,我害怕她那目光的压力。这才是真正的她,我想。她就是这样一个目光能直透别人内心深处的女人。

“我的……奇怪的能力,你还记得吗?”我问。

“嗯,是啊。你在学会说话之前,就是一个奇怪的孩子。你能知道之前发生在某个地方的事情。还有,如果是父母不太喜欢的人打电话来,你就会火烧火燎地哭起来。大家都笑着说,你也许能知道父亲和母亲的心思呢。你真的很有趣啊。不过当时大家都只是想,每户人家要是有你这样的机器就很方便了……”

阿姨微笑着。她给我的感觉是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因此我在那一瞬间便极其自然地忘却了近段时间以来不安的自己。接着,阿姨久久凝视着窗外,一副眺望远处的目光,好像在捯用来编织往事的美丽丝线。月亮在幽远的天空散发着微弱的光亮。我把一切都看得很重,对我来说,当意识到阿姨和这一切都保持着一定距离时,我感到些许震惊。对阿姨来说,这一切都早已经结束。因此,甚至连我自己都仿佛感觉到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

“阿姨也……”我像以前那样称呼她,“有过那种奇怪的能力吗?”

“没有啊!”阿姨这么断然地回答,接着用纤细的手指拈起几颗美国樱桃放在手心。“说是用水果当下酒菜不行?”阿姨吃着那颗大些的樱桃,一边问。

“是啊,应该吃一些含蛋白质的东西。”

“嘿嘿。”阿姨莞尔,“你这种说话的语气,和养育你的母亲非常像啊。你生活在蜜罐子里,要回想起那些事来,也许还是一件悲伤的事呢。你知道吗,那些人,当然还有死去的外公,和我们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啊。只是因为和我们真正的父母感情非常深,才把我们领过来的。再也没有那么善良的人了。那个男孩也是。”

“哲生?”

“对。”阿姨点点头,“这孩子不是很好吗?他所懂得的比他自认为了解的要多得多。”

“也许是吧。”我回答。现在不是谈论他的时候。“呃,我真的还什么都想不起来呢。爸妈是怎么死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

阿姨稍稍有些为难地蹙起眉头开始往下说:“……全家最后一次旅行……”

我屏住气竖起耳朵听着。

“是去青森呀!那时你真的还很小。父亲驾着一辆崭新的汽车,在山道上拐弯时出现失误,和迎面开来的汽车猛烈相撞。我和你坐在汽车的后座,目睹了全过程。父亲和母亲死去的场面,对了……也许你没有看见。我紧紧抱着你,两个人浑身是血地从汽车里爬出来。所有的一切都撞坏了。我头痛得厉害。红叶红得非常深啊,血溅到眼睛里,看出去全是红色的。我也很快就昏死过去了。你看,这个伤……”

阿姨让我看她额头发际处的伤疤。

“父亲和母亲当场死亡。对方司机却毫发无伤。这算是值得庆幸呀!父亲和母亲也都是很谦和的人,如果连累别人,他们都不会安心的。他们待人谦和,超乎想象。你受了很大惊吓,在医院里住了很长时间。你忘记的,就是那样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