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3/4页)

“其实,我已经吃惊得无法动弹了。”

“进来吧,让女仆关门。不过先让她再送一杯啤酒进来。你和我得为一件事情喝点什么。”

我照办了,然后我跪到桌子的一头,我们隔着一个桌角。我觉得延几乎是在用目光抚摸我的脸,我脸红了,正如一个人会在暖日底下红了脸一般,我都忘了被人欣赏是多么惬意的事。

“你脸上有我从未见过的棱角,”他对我说,“别告诉我你和其他人一样在挨饿。我不希望你这样。”

“延先生自己也有些清瘦了。”

“我有足够的食物,就是没时间去吃。”

“真高兴您一直很忙。”

“这是我听到的最奇怪的话。如果你见到一个人为了躲避子弹而忙活,你会觉得他有事做,替他高兴?”

“我希望延先生的意思不是指他真的担心自己的性命……”

“没有人要来谋害我,如果这是你的意思。但如果岩村电器公司是我的性命,那就是了。我确实为它害怕。现在告诉我,你的旦那怎么样了?”

“我想,将军和我们大家差不多。多谢您好意问起。”

“哦,我可没存半点好意。”

“这些日子很少有人问到他。换个话题吧,延先生,我想你晚上常来一力亭茶屋,但为了避开我,就呆在这楼上的特别房间,是吗?”

“这个房间挺特别,不是吗?我想这是茶屋里唯一不能看见花园的房间。如果你拉开纸窗,就能看到街上。”

“延先生对这房间很熟。”

“一点不熟,这是我头一次用这房间。”

他说这句话时,我做了个鬼脸,表示我不相信。

“小百合,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但我确实以前从未来过这里。我想这是女主人给过夜的客人准备的,如果有这样的客人的话。我和她说了来此的原因,她就很好心地让我今晚呆在这里。”

“好神秘啊……这么说,你来是有目的的。我能知道是什么目的吗?”

“我听见那个女仆拿着我们的啤酒回来了,”延说,“她一来你就会知道了。”

门拉开,女仆把啤酒放在桌子上。当时,啤酒已是稀罕物,于是看着金黄色的液体注满杯子也是非同一般的感受。女仆走后,我们举起了酒杯,延说:“我是来这里为你的旦那干杯的。”

我听了这话,把啤酒放下了,“我得说,延先生,能让我们开心的事情实在不多,但要我想出来您为我旦那干杯的理由,恐怕得花我几个星期呢。”

“我应该说得详细一点。我是为你旦那的愚蠢干杯的!四年前我告诉过你,他不值分文。你怎么说。”

“事实是……他已经不再是我的旦那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就算他还是你旦那,他也没法为你做什么,是不是?我知道祇园就要关了,人人都在发慌。今天早上,有个艺伎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我不想说出她的名字……但你就想不到吗?她问我是否能在岩村电器公司为她找个工作。”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对她说的。”

“我没法给任何人找工作,我自己都快找不到工作了。就连会长大概也很快要失业了,如果他再不听政府的号令,就要坐牢了。他跟他们说,我们生产不了刺刀和弹夹,但现在他们居然让我们设计制造战斗机!真的是说战斗机?我们生产电器!有时候我真想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想的。”

“延先生小声点说吧。”

“谁在听我们?你的将军?”

“说到将军,”我说,“我今天去见过他了,去求他帮忙。”

“他能活着见到你,你真运气。”

“他病了吗?”

“不是病。但他这些天就要自杀了,如果他有这个勇气的话。”

“延先生,求您别说了。”

“他没帮你,是不是?”

“是,他说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影响力。”

“他的影响力不持久。他为什么没有为你保留一点儿影响力呢?”

“我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

“你四年多没有见到我了。我却为你保留了最大的影响力。为什么之前你不来找我?”

“我总以为您一直在生我的气。延先生,看看您的样子!我怎么能来找您呢?”

“你怎么不能来找我?我能让你不进工厂。我能送你去十全十美的避难所。相信我,那地方好极了,就像一只鸟的鸟窝一样。小百合,我只想给你一个人。但我不会给你,除非你在我面前一躬到地,承认你四年前犯了多大的错。你的确说对了,我生你的气!我们可能还没能见上一面就都死了。我可能会失去这唯一的机会。你不仅仅把我晾在一边,你还把你最青春的岁月浪费在一个笨蛋身上,那个男人连欠国家的债都还不清,怎么能还欠你的债。他倒像个没事人一样过得好好的。”

你能想象,我此刻心情如何。延扔出来的话就像石头一样。不是这些话本身,也不是这些话的含义,而是说话的方式。起初我下定决心,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哭。但我很快意识到,延先生就是想让我哭。这感觉很容易,好比让一张纸片从指缝间划下去。每一滴淌下我脸庞的泪珠都有不同的含义。伤心事太多了!我为延哭,为我自己哭,为我们茫茫的前途而哭。我甚至还为鸟取将军哭,为光琳哭,她在工厂里变得如此苍老而虚弱。然后我照延的要求,从桌旁挪开了一点,一躬到地。

“请原谅我的愚蠢。”我说。

“哦,起来吧。只要你说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我就满意了。”

“我不会了。”

“你和那个男人共度的每一分钟都是浪费!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是吗?大概你现在学乖了,会朝自己未来的目标努力了吧。”

“延先生,我会朝自己的目标努力的。别的我什么都不想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话。你的目标在哪里呢?”

“在经营岩村电器公司的人那里。”我说。当然,我心里想的是会长。

“这就对了。”延说,“我们来干杯吧。”

我喝酒只沾了沾唇,我思路混乱,心情低落,一点也不觉得渴。后来延告诉我有关他筑好的巢。那是他的好友——和服制作家岚野勇的住处。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他,他就是几年前男爵在箱根府邸举办宴会邀请的贵宾,那次延和螃蟹医生也出席了。岚野先生的家也就是他的作坊,坐落在加茂河浅水湾河畔,就在祇园上游五公里处。几年前,他和他的妻子女儿就以制作漂亮的友禅20和服出了名。但近来,所有的和服制作师都被征调去缝制降落伞,因为他们毕竟擅长和丝织品打交道。延说,我会很快学会这个活,而且岚野一家非常欢迎我去。延自己会去找有关当局做好必要的安排。他把岚野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