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5页)

“他们会说,‘喔,初桃小姐,你闻起来就像一个从渔村来的女孩。’”

“嗯……你说这些话的方式有点让我不喜欢。不过我想这也够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这种从渔村来的女孩子闻起来都那么臭。前几天你那个丑姐姐来这里找过你,她身上的臭气几乎和你一样重。”

之前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地板;不过当我听到这些话时,我直直地注视着她的脸,想搞清楚她告诉我的是不是真话。

“你看上去是那么惊讶!”她对我说,“难道我没有提过她来这里了吗?她想让我给你带个口信,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大概是想让你去找她,然后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逃跑。”

“初桃小姐——”

“想让我告诉你她在哪里?那么,你必须靠自己来赚得这个信息。等我想好了要你怎么做,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你给我出去。”

“初桃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说,“如果你能好心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我保证再也不来烦你。”

初桃听了这番话,看上去很高兴,她朝我走来,脸上写着明显的喜悦。老实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光彩照人的女人。有时街上的男人们会停下步子,把烟从嘴里取下来,然后凝视着她。我以为她会走过来在我耳边低语;可她站在我面前微笑了一下后,竟拔出一只手来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跟你说了让你离开我的房间,不是吗?”她说。

我惊呆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可我一定是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间,因为下一件我清楚的事情是,我跌坐在走廊的木地板上,一只手捂着脸。不一会儿,妈妈的房门滑开了。

“初桃!”妈妈说着走过来扶我站起来,“你对千代做了什么?”

“她说想要逃跑,妈妈。我判断最好由我来替您掴她。我想您大概忙得没工夫亲自修理她。”

妈妈唤来一个女仆,让她拿几片新鲜的生姜来,然后她把我领进她自己的房间,让我坐在桌边,等她打完一个电话。艺馆里唯一一部可以打到祇园外的电话就安装在她房间的墙上,而且不允许其他人使用。她把听筒放在一个架子上,当她重新拿起它时,粗短的手指把它握得那么紧,我觉得快要有液体被她从听筒里挤出来、滴到垫子上了。

“对不起。”她用刺耳的嗓音对着话筒说,“初桃又在乱掴女仆了。”

在艺馆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对妈妈怀有一种莫名的感情——类似一条鱼对一个从它嘴巴上摘下鱼钩的渔夫的感情。这大概是因为我每天只在打扫她房间的时候,见到她不超过几分钟的时间。她总是在那儿,坐在桌子边,通常面前都摆着一本从书橱里拿出来的翻开的账本,她边看边用一只手的手指拨着算盘上的象牙珠子。她也许能有条理地管理她的账本,可在其他所有的方面,她甚至比初桃还要粗心大意。每次她“嗒”的一声把烟斗放在桌上时,星星点点的烟灰和烟丝就会飞出来,她就任它们留在那里。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床垫,甚至不喜欢换床单,所以整个房间闻起来就像是一块脏抹布。由于她吸烟的缘故,窗户上的纸屏风也被熏得脏极了,这使整个房间显得阴沉沉的。

妈妈继续打电话的时候,一个年长的女仆拿了几片新切的生姜进来,让我敷在脸上刚刚被初桃掴的地方。开门关门的动静吵醒了妈妈的小狗“多久”,长了一张大扁脸的“多久”脾气很坏。它在生活中似乎只有三项娱乐活动——吠叫,打呼噜和咬那些试图抚摸它的人。女仆离开后,“多久”爬过来躺在我的身后。这是它的小花招之一;它喜欢让自己呆在我可能不小心会踩到它的地方,等我万一真踩了它,它就会立刻扑上来咬我。我开始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移门夹住的老鼠,置身于妈妈和“多久”之间,当妈妈终于挂上电话坐到桌子边上时,她用她那双黄眼睛望着我,最后说:

“现在你听我说,小姑娘。也许你听见初桃在说谎。然而,她说谎可以没事并不表示你也可以。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打你?”

“她要我离开她的房间,妈妈。”我说,“我十分抱歉。”

妈妈让我用标准的京都口音把话从头到尾再说一遍,我发现这做起来很困难。当我终于说得足够好、令她感到满意时,她继续说道:

“我想你还不明白你在艺馆里的工作。我们所有的人都只关心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们如何能帮助初桃成为一名成功的艺伎。连奶奶也是如此。你或许觉得她是一个麻烦的老女人,但她真的把她全部的时间都用来想办法帮助初桃。”

我一点也不能理解妈妈在说什么。说老实话,我觉得她都不可能骗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去相信,奶奶还会在任何方面对什么人有帮助。

“如果一个像奶奶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也整天辛勤地工作,好使初桃轻松些,那想一想你干活得多努力才行啊。”

“是的,妈妈,我会继续拼命干活的。”

“我不想再听到你惹初桃生气了。其他的小姑娘都能避让着她;你也可以做到的。”

“是的,妈妈……但在我走之前,我能否问您件事?我一直在想是否有人知道我姐姐在哪里。您知道的,我一直希望能送张条子给她。”

妈妈有一张怪异的嘴,对她的脸而言她的嘴巴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很多时候它都是张着不闭上的;可是现在她的嘴巴以一种我之前从来没见过的方式动了一下,她把上下两排牙齿紧咬在一起,仿佛是想让我好好看看它们。这是她微笑的方式——尽管我直到她开始发出那种咳嗽的声音时才意识到她是在笑。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这样一件事情呢?”她说。

这之后,她又咳嗽着笑了几声,然后挥手示意我应该离开房间。

我走出房间,阿姨正在楼上的客厅里等我干活。她给我一个水桶,让我爬上一架梯子穿过天窗到屋顶上去。屋顶的一个木头支架上放着一个收集雨水的箱子。雨水在重力作用下往下流,冲刷二楼妈妈房间附近的一个小厕所,当时我们还没有水管设备,连厨房里也没有。那段时间天气很干燥,厕所就开始发臭了。我的任务就是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箱,好让阿姨能冲几次厕所,把它清洗干净。

我感觉屋顶上的那些瓦片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烫得就像烧热的平底锅;我从桶里往外倒水时,不由得想起了我们村子后面海边的池塘,里面的水很凉,我们以前常去那儿游泳。几个星期前我还在那个池塘里游过泳;可是现在那情景似乎离我已经很遥远了,我脚下是艺馆的房顶。阿姨叫我下来前把瓦片间的杂草拔掉。我眺望出去,看到城市被一片朦胧的暑气笼罩着,环绕我们四周的小山像是监狱的围墙。某个屋顶下,我的姐姐大概也像我一样正在做家务。我想着她,一不小心撞到了水箱,里面的水泼溅出来,流到了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