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4/9页)

当夏洛特抵达奥斯维辛时,她已经怀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她的传记作者玛丽·洛文塔尔·菲尔斯蒂娜指出,在奥斯维辛,女性往往会先被处决(在奥斯维辛的幸存者中,仅有17%是女性,而通常来说女性忍耐极端条件的能力似乎更强),而孕妇的命运则要更加悲惨,根据目击者的报告,怀孕的女人们往往会被以“提高待遇”的名义从队伍中率先被挑出来,随后就会被处决。“种族灭绝,”菲尔斯蒂娜这样写道,“总会将妇女和孩子放在‘优先’的位置。”这看似有些令人震惊,却道出了这样的事实:对于敌人来说,女人可以孕育生命的能力是他们最大的恐惧。这种恐惧并非来自怀孕与出生的动作本身,不同于女性主义者用来反驳弗洛伊德那声名狼藉、被看作对女性最严重的诽谤的“阳物崇拜”理论(没有比站在男性视角对女性进行“精神分析”更可耻的欺诈了)的“生殖嫉妒”;并非由于男性对自己那孕育他们生命的身体因亏欠而产生的憎恨;也并非由于受孕意味着所有女人只能,或必须成为母亲,或者是更有争议的观点:这违背了女性原始的自我认定。问题的关键在于新生命究竟可能意味着什么,在汉娜·阿伦特看来,那意味着不可预知的开端。他的诞生将否定某些人自以为的“全知全能”,因为新生儿的未来不可被预知。极权恐怖的制造者——请允许我再次引用阿伦特的结论:“唯恐人们在世界上建立起超出他们控制的联系,从而提高他们自己在世界上的声音。”——不可预知的背后,很可能就是不可掌控的新联系。这一观点在当代也继续得到了支持,在关于奥巴马2012年总统选举的评论中,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写道:“以多种方式来控制女性,是极权主义者的一大特征。”(她指的是在选举期间被提及的一项正在个别州酝酿施行的法案,该法案涉及违反有关生育权的相关内容。)

由此而言,新生命的意义在于给极权者的幻梦提供长期而有效的警告——并没有什么卑鄙的力量可以掌控一切。1936年,十九岁的夏洛特被录取,成为柏林艺术学院唯一的一名犹太裔学生。对于招生委员会而言,将她招入学校,似乎意味着某种信任——认为她不会对纯正的雅利安血统造成威胁。这是由于他们认为,如果给这个天赋异禀的女孩艺术上的许诺,她便会很好地控制自己的“私生活”。纳粹十分担心杂婚的后果,但他们对夏洛特却是放心的。这显然是可笑的——似乎极权者有办法对女性的性欲进行控制(它的基础来源于一种错误的性学观点)。但在这荒唐观点的背后,隐藏的是对女性身体——那不可控制之物——加以控制的企图,这种企图深植于极权者的逻辑之中。简言之,女性的威胁性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她可能会带来什么,这显然是莫大的威胁。

现代社会对完美的诉求(一切完好,没有瑕疵,没有界限,没有阴影)消除了普遍意义上的掠夺与侵犯,却更使女性本身成为那些亟须隐匿起来的邪恶企图的理想藏身之所。当世界权力的重心于“二战”后穿越大西洋转移到美国,与权力相伴的压制与强暴也如影随形地来到了新大陆。在其中,似乎没有人比玛丽莲·梦露承受了更多的痛苦。就像这一时期的美国本身一样,梦露的故事也被深深地烙上了“美国梦”的印记——然而,她的“美国梦”同样也不过是幻梦一场。

由于“二战”后期的军事介入和战后推行的“马歇尔计划”,美国俨然成了欧洲的救世主。当欧洲大陆还在战后的泥潭中挣扎时,美国取代了它的位置,成了自由的“堡垒”以及全世界的希望所在。而在这个层面上,好莱坞无疑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美国电影在欧洲受到了相当广泛的欢迎,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它在纳粹、墨索里尼以及法国贝当政府控制之下的地方都是被严禁放映的)。在评论家劳拉·穆尔维看来,美国的意义在电影中得以进一步深化,最终成为一种民主主义的全新标志,向全世界宣告了资本主义的“可向往之处”。而梦露则是这份向往的代言者。正如在1953年的影片《绅士爱美人》中,两位明艳夺目的美国女孩的出色演绎,使得美国的魅力很容易便被仍处于战争阵痛中的欧洲人所接纳。欧洲的灾难对于美国人来说显然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由此可以重新着手执行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便被提及的计划:在欧洲,实现文化与经济两个层面的“殖民”。尽管这一企图被“二战”打断,但在这场战争之后,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容易:仅仅以可口可乐公司为例,从1947年到1949年,可口可乐工厂先后进驻了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瑞士和意大利。而1951年一条有关”2.4亿瓶可口可乐倾销”的新闻则是在法国引起了轩然大波。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可以将梦露看作美国对于战争的一种回应、一件可供炫耀的“商品”,同时她还是冷战中一件时隐时现的“武器”。梦露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是她于1954年造访美国驻韩国军事基地进行慰问演出时发生的“不愉快”(她随后自称并没有遇到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1959年,苏联领导人对美国进行了第一次正式访问。而正是在这次“友好访问”中,赫鲁晓夫主动提出想“见见梦露”,因为对于苏联人民来说,美国是“可口可乐和梦露的国度”。梦露自己对于这些的看法显得很犀利。在她生前最后一次采访中,她指出:“我从没把自己当作一件商品,可显然,有人是这样认为的。”

梦露是在“一战”后的萧条之中出生的。她于1926年生于天使城的郊区,由于父亲失踪,母亲随后不久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梦露的童年十分灰暗。据最新的研究结果,在短暂的童年时光中,她总共十一次更换寄养家庭。她是这世界上留下影像最多的女人,尽管人们偶尔不愿承认她演技精湛,但却不能否认她是一名极具天赋、极出色的演员。人们对梦露总是持有错误的认知,不只是因为她悲惨的生活经历,也并非仅仅由于她的早逝(她的死因至今仍然是个谜);而在于这两个方面更像是她生活中一条时时涌动的阴冷暗流,验证了她徘徊在B级片演员与大明星之间“一定并不光彩”的演艺生涯,更表现了一个具有支配欲的美国究竟是如何将自己的商品和美元撒向全世界的。但不同于人们的固有认知,梦露并不仅仅只是一个“胸大无脑的金发美人”,恰恰相反,她十分睿智,思想极具批判性,同时具有很强的自制力。她曾多次尝试反驳在那个被虚化的时空下被强调的所谓意义,而在今天,这种反驳显然比仍被坚持的谬论更具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