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第3/5页)

“没必要离坠机地点太远,”那个一直在下命令的男人说。他身上有种军人的气质,安妮特断定;可能是那两撇修剪过的八字胡,可能是因为他年长一些。他和另外一个男人把桨放到船上,他开始卷一支烟,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纸和烟叶。“我提议我们大家自我介绍一下,”他说,他习惯了指挥别人。

船上的人不像安妮特一开始以为得那么多。那两个男人,一个说他是做保险的(虽然安妮特对此心存怀疑),而那个年纪小一点的,留着络腮胡,自称在公立学校教书;年长男人的妻子,身材圆硕,慈眉善目,不停地说着“我没事”,尽管她并不太好,自从他们上了船,她就一直在自顾自地低声啜泣;一个晒得太黑的女人,大约四十五岁左右,对她的职业三缄其口,还有一个男孩,说自己是大学生。轮到安妮特的时候她说:“我给一家报纸写美食专栏。”实际上她是写过几个月,在转去旅游版之前,所以她对此有足够的了解,不会穿帮。不过,她还是很意外自己说了假话,也想不出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她也不相信其他人说的是真的,除了那个丰满的、抽抽噎噎的女人,她的身份显而易见,再无其他可能。

“我们真他妈的走运。”年长的男人说,他们都表示同意。

“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晒得太黑的女人问。

“就这么坐着,等着别人来救吧,我猜,”留着络腮胡的老师答道,紧张地笑笑。“算是被迫休假了。”

“就是几个小时的事情,”年长的男人说,“对付这种事情,他们现在的效率比从前高。”

安妮特主动说她这里有一些吃的,他们都称赞她机智聪明,有先见之明。她拿出那几个包好的三明治,大家平分;他们轮流传着一瓶姜汁汽水,就着汽水把三明治吃完。安妮特只字未提那些花生和另外两瓶姜汁汽水。不过她倒是说,她有晕船药,如果有人需要吃一片的话。

她正要把三明治的塑料托扔到水里,年长的男人却叫住了她。“别,别,”他说,“不能把那些东西丢掉。它们也许能派上用场。”她想不出它们可以用来做什么,但她照他说的做了。

那个丰腴的女人已经不哭了,而且变得非常多话;她想知道所有和美食专栏有关的事情。实际上,他们现在成了欢快热闹的一群人,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就像是坐在接待室里一张巨大的沙发上,或是由于航班暂时延误而滞留在机场的候机厅里。有一种类似的消磨时间的气氛,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表面上还是兴高采烈。安妮特百无聊赖。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有什么真实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可是这里并无险情,待在这艘救生艇上,就像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安全,而她那篇记述这段经历的文章,一旦发表出来,听上去也会和她的其他作品大同小异。要探索加勒比海,坐一艘圆底的橙色救生艇一定非比寻常。眼前的风景引人入胜,而且你会与大海来一次贴身接触,这在其他任何船只上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带上几个三明治,准备好在户外午餐吧!

太阳照旧那样突如其来,辉煌壮丽地落了山,直到那时,他们才开始担心起来。没有一架直升飞机出现,也看不到别的救生船。兴许他们划走得太快了。他们甚至连远处救援行动的一点声响都没听见。不过,“他们会来的,没关系,”年长的男人说,他的妻子则提议大家一起唱歌。她带头唱起《你是我的阳光》,颤抖的假声俨然一个教堂唱诗班的女高音,接着一一唱遍曾经流行过的热门金曲:《在老烟火山顶上》,《晚安,艾琳》。[6]其他人纷纷加入,安妮特一时为自己能记起多少这些歌曲的歌词惊讶不已。她在一首大合唱中进入梦乡,大衣盖在身上;她很高兴自己把它带在身边。

她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昏脑涨,耳朵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她不敢相信他们全都还在这艘船上,待在这里已经开始令人生厌,她还披着大衣,滚烫如灼。救生筏表面的橡胶同样炽烈,一丝风也没有,海面像手掌一般平坦,只有一阵让人晕船恶心的浪涌。其他人四仰八叉地绕着救生艇的圆周无精打采地躺成一圈,到处都是他们角度别扭的腿。安妮特自忖,要是船上的人少几个,他们就会舒服一点,但她马上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那两个女人依然还在熟睡;体态臃肿的那一位,那个歌手,张着嘴巴躺着,微微打着鼾。安妮特揉了揉眼睛;眼皮干涩,如同进了沙子似的。她依稀记得晚上爬起来,冒着风险蹲在船沿上面;其他人肯定也勉力这么做了,但没有成功,或者根本就没有努力过,因为船上有一股淡淡的尿味。她口渴难耐。

年长的男人已经醒了,正默默地抽着烟;留着络腮胡的年轻男人也是。那个学生还在打瞌睡,蜷成一团,像只小狗。

“我们该怎么办?”安妮特问。

“坚持下去,一直到他们来找我们,”年长的男人回答。他一天没刮胡子,长出许多胡茬,看上去不那么像军人了。

“他们大概不会来了,”留络腮胡的男人说,“可能我们正在百慕大的那个叫什么来着。你们知道的,那些船啊飞机啊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地方,说到底,我们的那架飞机怎么会掉下来的?”

安妮特举头望天,天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块平滑的银幕。也许这才是事情的经过,她心想,他们穿过了屏幕到了另外一边;所以救援人员才看不见他们。在屏幕的这一边,她以为会是满眼黑暗的地方,有的只是浩瀚汪洋,同另一片大海一样,成千上万的幸存者在橙色的救生艇上随波逐流,迷失了方向,等待救援。

“最重要的事,”年长的男人说,“是别让自己有空胡思乱想。”他把烟头弹进水里。安妮特以为她会看到一条鲨鱼浮出海面,一口把烟头咬住,可是并没有鲨鱼出现。“首先,如果不注意的话,我们全都会中暑。”他说的没错,他们个个晒得通红。

他把其他人叫醒,让大家动手搭一个遮阳篷,用安妮特的大衣和两个男人的西装外套,把一件衣服的纽扣扣进相邻那件的纽孔里。他们拿船桨把它支起来,用领带和长袜系紧,然后坐在下面,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成就感。里面又闷又热,但避开了阳光暴晒。也是在他的建议之下,男的翻遍了口袋,女的倒空了提包,“看看我们有什么材料可用。”年长的男人说。安妮特已经忘了众人的名字,便提议大家再自我介绍一遍,他们照做。比尔和维娜,茱莉亚,麦克和格雷格。茱莉亚头痛欲裂,于是吃了几片安妮特的阿司匹林可待因。比尔正仔细查看那些各式各样的手帕、钥匙、带镜子的粉盒、口红、旅行装护手霜、药片和口香糖。他已经征用了剩下的两瓶姜汁汽水和花生,说这些东西必须配给供应。早餐时他让他们每人吃一块芝兰口香糖[7],还有一片止咳片,含在嘴里。吃完之后大家依次刷牙,用安妮特的牙刷。她是唯一一个轻装上路的人,因此所有的洗漱用品都带在身边。其他人用的都是行李箱,自然已经在飞机的货舱里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