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人之墓(第2/4页)

他侧着身往上爬,像只螃蟹似的,用靴子的外侧踩出可以立足的缝隙。“快来呀!”他朝着下面喊。我有些犹豫,但还是跟了上去。他在悬崖顶上向我伸出手,不过,置身近乎垂直的峭壁,大地在我身体的侧面,我害怕会失去平衡,没有去拉他的手,紧抓着灌木的根须攀上了最后的几英尺。要是下雨天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走在前面,迫不及待地探险。矮树丛中的隧道通往城堡外墙上的一个缺口;我循着他的声音前进,窸窸窣窣的,他双脚发出的柔和闷响。我们所在的花园只剩轮廓,外沿由砖块砌成的花坛如今杂草成堆,尽管蚜虫肆虐,几丛玫瑰依然试图正常生长,其他的植物却完全不以为意。我在一朵玫瑰面前俯下身,花芯是象牙白色,边缘已经有些褐色;我觉得自己像是霸占了别人的东西。他再次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被一座拱门挡住了。

我在城堡的中央庭院追上他。一切都在分崩离析,楼梯,护墙,雉堞;倾覆的部分那么多,我们都难以判断自己所处的方位,把这堆瓦砾还原回从前的清晰布局。

“这个一定就是壁炉了,”我说,“然后那个是大门。我们肯定是从后面走进来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说话时都轻声细语;他扔了一块碎石出去,我叫他要小心一点。

我们沿着残存的阶梯拾级而上,走进城堡的主楼。里面几乎一片漆黑;地板上盖满尘土。但这里一定有人来过,有一个破旧的口袋,一件分不清是衣服还是长裤的东西。我们没有在楼中久留:我害怕会迷路,虽然可能性不大,我也更愿意自己能看到他在哪里。我不喜欢发现他的手忽然不声不响搭到我身上的感觉。再说,我对这座城堡不太放心;觉得只要大笑一声或是踏错一步,它就会在我们头上轰然倒塌。不过我们还是安全地到了外面。

我们从门廊下穿过,廊上诺曼风格的拱券[3]仍然完好无损。门外是另一个更大的庭院,四周是我们在城堡外面已经见过的围墙,也就是从那里进来的;院中有树,是最近新种的,并不是百年老树,色泽深沉,如同蚀刻画一般。一定有人来这里修剪草坪;草叶短短的,有发丝的质感。他躺到草地上,把我拉到身边,我们把头枕在手肘上,极目远眺。从正面看过去,城堡显得更加完整;能看出从前真正有人居住时的样子。

他仰面卧着,闭着眼睛,抬起一只手遮挡阳光。他脸色苍白,我才意识到他一定也累了,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这么精疲力尽是拜他所赐,他因而必然轻松无虞。

“我倒想有一座这样的城堡,”他说。他一喜欢上什么东西就想占为己有。有那么一瞬间,我假装他确实是这座城堡的主人,他自始至终都身处此地,他的棺椁还藏在地窖里,要是我不小心一点,我就会被他捕获,从此只能永远和他待在一起。倘若我昨晚多睡一会儿,我就能这样自己吓自己了,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我还是放弃了,向后靠到他身边的草坪上,仰头看着树枝在风中轻轻款摆,在劳累不已的我看来,每片树叶都清晰尖锐,边缘像是玻璃一样透明。

我转过头看着他。过去的几天里,对他,我本应变得更加熟悉,可实际上却愈发疏远。近在眼前的时候,他是一片陌生的地带,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发丝;然而,他不是更近,而是离得更远了,就像终于登上月球时的感觉一样。我从他身边移开,好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他误会了,以为我要站起来,便翻过身来阻止我。他吻了我,牙齿嵌进我的下唇;痛得受不了的时候,我挣脱了。我们并肩躺在一起,一起为付出的爱意没有回报而痛苦不已。

这是一幕中场休息,一场暂时停火;持续不了多久,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有太多差异,我们说那是意见分歧,但不只是这样而已,对他来说是安全的东西,于我则意味着危险。我们说得太多,或是说得不够:因为我们一定要告诉彼此的那些东西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表达,我们全都已经试过了。我想起旧时的科幻电影,来自另一个星系的生物,那么多年的收发信号和折磨煎熬之后终于相遇,却只落得被消灭的下场,因为没人能听懂他说的话。实际上,与其说是休战,倒更像是休整,黑白默片里的那些喜剧演员,相互击打直到双双倒地,停顿片刻又站起来重新开始。我们彼此相爱,这句话千真万确,不管它究竟是何含义,但我们并不在行;爱,对某些人而言是天分;对其他人,只是沉沦。我在想,他还在世的时候,他们是否曾来过这里。

但此刻既无爱恋也无怒火,也没有怨恨,倒是有些提心吊胆,甚至担惊受怕,仿佛在等着看牙医。可是我不希望他死。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但还是集中精神,不管是哪一种神灵,我要他活着,就现在,在这片空荡荡的草地上,这座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城堡里,这个陌生的小镇中,我们之所以会在这里,只因对他而言,死去的人比活人更加真实。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错误,我还是想让一切都保持原样;我想把它留住。

他坐了起来:他听见了说话声。两个小女孩,手臂上挎着篮子,像是要去野餐或是做游戏似的,进到了院子里,正朝着城堡走去。她们好奇地盯着我们,认定我们并无恶意。“我们去塔楼里玩吧,”其中一个说。两人飞奔而去,消失在围墙之间。对她们而言,城堡就像自家后院一样平常。

他站起身,掸去零星的草屑。我们还没有去故居参观,不过还有时间。我们找到围墙上的那个缺口,我们来时走的小路,然后一路向下回到海平面上。夕阳西下,草地在我们身后合拢。

故居比从村子里看上去的距离更远。半成形的道路走到了尽头,我们在怪石嶙峋的海滩上小心翼翼地前行。潮水已经退去;广袤的海湾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一片坚实的泥滩上,只有一条狭长浑浊的小河从我们身边穿过。干燥的陆地越变越窄,然后消失无踪,我们困在潮位线下,手脚并用攀上大块湿滑的紫褐色礁石,啪嗒啪嗒蹚过如凝固的奶油般黏稠的淤泥。四周弥散着一种古怪的声音:是泥土正被阳光晒干。也有海鸥翱翔,海风吹弯了岸边枯黄的灯芯草。

“见鬼了,他以前怎么从这里进进出出的?”他说,“想想看,喝醉了酒,在一片漆黑的晚上走这样一趟。”

“再往前面一点肯定有条路的,”我说。

我们终于到了他的故居。它像这里的其他建筑一样,有一道围墙;这堵墙是为了在涨潮的时候挡住海水。故居本身建在木桩上面,卡在峭壁之间,油漆过的石头房子,两层的门廊上镶着纤细的栏杆。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居住过:一扇窗户破了,栏杆已经开始松动。院子里杂草遍地,不过兴许历来都是这样。我坐在围墙上,晃着两条腿,他则东翻西找,细细查看窗户,主屋外面的厕所(同样对游客开放),还有棚屋,从前可能是用来停船的。这些我一概都不想看。墓地都是安安稳稳封着的,那座城堡废弃了那么久,就和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差不多,但是故居还很新,就某种程度而言,还有人住着。如果我从窗口朝里面张望,会看到一张桌子,上面的饭菜还没有收走,或是一支刚刚点燃的香烟,一件才脱下不久的外套。或者也可能是一只打碎的盘子:他们从前经常争吵,据说是这样。她一去不返,我明白是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