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蒂(第4/7页)

姐姐和南与我并肩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那天商店里没有男孩子,所以她们全无其他事情可做。天气异乎寻常的炎热,一丝风也没有;河面上泛着一道波光,渡船从中穿行而过的时候,也随之摇曳闪烁。我的棒冰几乎还没吃就已经开始融化。我分了一半给姐姐,她接了过去,我期待中的谢意却没能兑现。她正在和南分着吃。

弗雷德转过店铺的拐角,朝着正门走来。这没什么可惊讶的,因为我们之前就已经在商店里见过他几次了。

“嘿,美人,”他对姐姐说。我们把屁股在台阶上移了移,好让他走进店里。

过了很长时间他出来了,拿着一条面包。他问我们要不要搭他的车回去:他说自己刚从城里回来,我们欣然接受。这整件事情都稀松平常,除了在我们开车走远的时候,店主的女儿——瘦削的、涂紫色唇膏的那个——从店门口跨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她把手臂交叠在胸前,摆出那些在门口无所事事的女人才有的耸肩姿势。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以为她是跑出来看正在驶过的那艘加拿大轮船公司的渡船,但后来我发现她是在盯着弗雷德。她看上去仿佛想杀了他似的。

弗雷德似乎没有察觉。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都在唱歌。“凯蒂,噢美丽的凯蒂,”他唱着,对着姐姐眨眼睛,他有时会用凯蒂来称呼姐姐,因为她的名字叫凯瑟琳[22]。他没有关车窗,遍布车辙的石子路上,沙尘劈头盖脸地朝我们扑来,染白了我们的双眉,弗雷德的头发也变成了灰色。车每颠簸一下,姐姐和南就会兴奋地尖叫,不久我就不再去想那种被人排挤的感觉了,也跟着尖叫起来。

印象中我们似乎已经在木屋里住了很长时间,尽管那只是一个夏天。到了八月,我几乎快要记不起渥太华的那幢公寓,还有那个常常殴打妻子的男人了。那些都发生在一段遥远的生活里;也是一段更加快乐的生活,尽管眼前有阳光、河水和空地。从前,频繁搬家和转学带来的不安全感逼得姐姐不得不珍惜我:我比她小了四岁,但我很忠实,总是在她身边。而现在,这四年的岁月成了一道深谷横亘在我们之间,一处荒芜之地,仿佛一片河滩,我能看见她在我的前面,渐行渐远。我一直渴望能变得像她一样,可我已经再也认不出她的模样了。

八月的第三个星期,树上的叶子开始变红,并非全在一夜之间,而是零星地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像是一种预兆。那意味着不久就要开学了,我们又要搬家了。这一次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要搬到哪里去,南问我们在哪里上学的时候,我们答得含糊其辞。

“我已经去过八个不同的学校了。”姐姐自豪地说。

因为我比姐姐小了很多,我只去过两家学校。南从小到现在一直都上同一间学校,她把衬衫的领口褪过肩膀,一直向下放到手肘的地方,给我们看她的乳房正在发育。乳头周围的一圈变得很软,而且还鼓了起来;除此之外,她的胸口和我姐姐一样平坦。

“那又怎么样。”姐姐说着,卷起了她的毛衣。这是一场我无法参与的比赛。它关乎改变,而改变正日益让我觉得惊慌恐惧。我沿着河滩往回走去贝蒂的家,在那里,新近完成的那件邋里邋遢的钩针编织正等待着我,在那里,一切都一如往昔。

我敲了敲纱门,然后把门打开。我本想按惯例问上一句,“我能进来吗?”,却没有说出口。贝蒂正一个人坐在早餐角的铁质餐桌旁边。她穿着短裤和一件条纹水手服,海军蓝色与白色相间,镶着一枚船锚形状的胸针,围裙上面,黄色的雏鸡正破壳而出。唯独这一次,她手头什么事情也没有做,面前也没有放着咖啡。她脸色苍白,表情困惑,好像刚刚有人无缘无故打了她似的。

她看到了我,但是没有露出笑容,也没有请我进去。“我该怎么做才好?”她说。

我环视整个厨房。每样东西都各归各位:咖啡壶在灶台上熠熠闪光,玻璃小鸟正缓缓低下头去,没有摔碎的盘子,也没有打翻在地上的水。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舒服吗?”我问。

“我什么也做不了。”贝蒂说。

她看上去十分反常,看得我有些害怕。我跑出厨房,穿过小山丘似的草堆,跑到母亲那里,她总是有对策的。

“贝蒂有点不对劲。”我说。

母亲当时正在碗里搅拌着什么东西。她搓着双手,把粘在手上的面团弄干净,又在围裙上擦了一下。她看上去并没有诧异,也没有问我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你待在这里,”她说。她拿起自己的那包香烟出了门。

那天晚上我们只得提前上床,因为母亲有话要对父亲说。我们当然支起耳朵听着;透过十测板做的墙,很容易就能听清楚。

“我就料到会这样,”母亲说,“早就看出来了。”

“是个什么人啊?”父亲问。

“她也不知道,”母亲说,“一个城里的女孩。”

“贝蒂是个笨蛋,”父亲说,“一直都是。”后来,夫妻分手的事情更加普遍,他常常说起这句话,但不管是谁抛弃了对方,被他叫成笨蛋的总是那个妻子。他对母亲最大的赞美,就是她一点都不笨。

“兴许是吧,”母亲说,“但是不可能指望遇到比贝蒂更好的女孩了。他是她的全部。”

姐姐和我窃窃私语。姐姐的看法是,弗雷德抛弃了贝蒂,和另外一个女人私奔了。这让我难以置信:我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情发生。我非常沮丧,辗转难眠,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父亲在外面过夜——他经常彻夜不归,我都会坐立不安。如果他永远不回来了怎么办?

从那以后我和姐姐就没有再见过贝蒂。我们知道她就在木屋里,因为每天母亲都会拿一点她那硬邦邦结了块的烘焙成品过去,好像是去吊唁一样[23]。但我们被严格吩咐不准靠近,也不许到窗口张望,母亲一定知道我们早就想这么做了。“她受了打击,崩溃了,”母亲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贝蒂四分五裂躺在地上的景象,俨然修车厂里被拆散的汽车。

就算是全家乘上父亲那辆二手斯图贝克[24]的那天,我们也还是没有见到贝蒂,车后座的行李满满当当一直塞到窗户顶上,只留了一个狭小的长方形空间,好让我蹲在里面,然后,我们驶上公路的干道,开始南下六百英里去往多伦多的旅程。父亲又换工作了;现在他经营建筑材料,他肯定,既然全国经济都在蓬勃发展,这次他总算是换对了。整个九月,外加十月的一段时间,我们都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度过,而父亲正在找房子。我过了八岁生日,姐姐也满了十二岁。接着又是一次转学,我几乎要把贝蒂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