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来的人(第4/7页)

他立刻站起来,重新戴上眼镜,此刻镜片中闪现出一种悲伤的喜悦。“谢谢你,小姐,”他对她说,“现在我走了。”他把照相机背回到肩膀上,用一只手捂着,好像是要按住镜头盖,防止漏光似的。“我寄给我的家人;他们会喜欢的。”

他走出大门后克里斯汀才回过神来;接着她笑出了声。她之前一直在担心,怕自己会遭他袭击,她现在可以坦白承认了,而他也确实动手了;只是方法不同寻常。他刚才强暴了、霸占了、夺取了、绑架了[7],一把抓过又带走了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在胶卷上的留影,还有偶然拍到的那套银质茶具,嘲弄一般对着她熠熠生辉,女佣把它们拿走的时候,带着皇室的威仪,端在手里宛如族徽,宛如加冕典礼用的宝石。

克里斯汀的这个夏天与过去三年一样:她在阿岗昆公园[8]附近一处收费昂贵的女子夏令营地担任划船教练。她以前在那里露营过,所有的一切她都不陌生;她划船的技术甚至比打网球还要出色。

在营地的第二个星期,她收到一封他的信,盖着蒙特利尔的邮戳,从她家里的地址辗转寄来。印刷体的大写字母,写在一张绿色的纸上,两三句话而已。起首一句“我希望你很好”,接着是描述天气的只言片语,结尾处写着,“我很好。”署名,“你的朋友”。每个星期她都会再收到一封这样的信,内容大同小异。其中一封附了一张彩色的照片:是他,有一点斗鸡眼,兴高采烈地咧嘴笑着,比她记忆中抵在她蓬松起伏的裙褶旁边的那个他还要瘦长,花朵如焰火在他们周围次第绽放,他的一只手在她的大腿之间化成一片暧昧的模糊,另一只则落到了视线之外;她自己的脸上满是震惊与愤怒,仿佛他正用那只看不见的拇指在戳她的屁股。

克里斯汀回了第一封信,但从那以后高年级学生就在努力训练,参加划船比赛。夏天结束,收拾行李回家的时候,她把所有的信都扔掉了。

回家几个星期之后,她又收到一封绿色的信笺。这一次,顶端印了一个寄信人的地址,克里斯汀发现,那地址就在她自己的城市里,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每天她都在等着电话铃响起;她非常确信,他一定会首先通过一个只闻其声的电话来尝试联络她,所以突然在校园里遇见他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准备。

“你好吗?”

他的微笑一如往常,但是其他的一切都每况愈下。他更瘦了,如果这还有可能的话;外套的袖口新长出了一片茂密的线头,似乎是要遮住双手,那双手如今实在被咬得不成样子,看上去像被老鼠啃过一样。他的头发垂下来盖过了眼睛,没有修剪,也没有涂发油;他的眼睛凹陷的脸上呈现为一块脆弱的三角形肌肤,绷在骨架上,跳到镜片后面,好像一条藏在风帽里的鱼。他的嘴角叼了一根烟头,他们并肩走着的时候,他用烟头又点了一支烟。

“我很好,”克里斯汀说。她心想,我不会再和他纠缠了,我受够了,我已经为国际友好做过贡献了。“你呢?”

“我现在住在这里,”他说,“也许我学经济学。”

“那挺好的。”他听上去不像是被任何学校录取了。

“我来看你。”

克里斯汀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说他已经离开了蒙特利尔,好离她近一点,还是他只是想去她家里做客,就像春天时那样;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想再给牵扯进来。他们走到政治经济学系的大楼外面。“我要在这里上课,”她说,“再见。”她这样未免冷酷无情,她意识到了,可是长痛不如短痛,她漂亮的姐姐们从前一直就是这么说的。

后来,她觉得自己真是失策,让他知道了自己上课的地方。虽然每个学院里都贴着一张课程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她的名字,再把她所有可能的行踪都用大写字母记到他的绿色便笺本里。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让她清静过。

一开始,他在教室外面等她出来。她草草和他打声招呼再继续往前走,但是没有用;他远远地跟在她身后,一成不变地微笑着。后来,她一言不发,假装没看见他,但那也无济于事,他还是跟着。她对他多少有点害怕这件事——又或许只是难堪?——似乎只会激励他继续下去。她的朋友们开始注意到他,问她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在她身后尾随;她根本答不出来,因为她自己也一无所知。

时间过了一周又一周,他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开始在课间连走带跑,最后彻底跑了起来。他倒是体力充沛,烟抽得那么凶,呼吸却好得出奇:他会快步跟在克里斯汀身后,不追近也不落后,似乎自己是一只拉绳玩具,用一根细线和她连在一起。她知道他们有多可笑,在校园里飞奔而过,俨然动画短片里的场景,一头笨重的大象,被一只面带微笑却形容枯槁的老鼠追赶,两个人无休无止地演着默片喜剧经典的“你追我逃”[9];但她觉得,比起慢吞吞的走路时颈后的肌肤被他盯得寒毛倒竖,这样赛跑她反倒不那么紧张。起码她的肌肉有了用武之地。她计划好了路线、出口:她会冲进咖啡店女厕所的前门,再从店铺的后门出去,他就跟不上了,直到他发现了另一扇门为止。她会试着在那些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拱门和走廊之间迂回穿梭,好把他甩掉,可是他似乎和她一样熟悉这片建筑迷宫。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去女生宿舍楼,安全地待在里面,看着他在门房那句“男士止步”的厉声呵斥中踉跄着停下来。

午餐成了一个难题。她会坐在那,常常是和辩论社的其他成员一起,刚刚津津有味地吃起一个三明治,他就突然出现,像是从哪个看不见的下水道口冒出来的一样。这时,她要么放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从餐厅的人潮中硬挤出去,要么就任凭他站在她的椅子后面把午餐吃完,同桌的每个人都非常清楚他的存在,聊天变得很不自然,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她的朋友们都学会了隔着老远就把他认出来的本事;她们站岗望风。“他来了。”她们会低声耳语,知道赛跑即将开始,还帮她整理东西。

有好几次,她厌倦了跑来跑去,就转过身去和他对峙。“你到底想怎么样?”她会问他,气势汹汹地死盯着他,几乎双拳紧握;她想狠狠地摇晃他,揍他一顿。

“我想和你说话。”

“好啊,我在这儿呢,”她会说,“你想说什么?”

可他什么都不会说;他会站在她面前,双脚动来动去,似乎略带歉意地微笑着(虽然她从来说不准那个笑容的真正意味,咬破了的嘴唇在被尼古丁熏黄的牙齿上方分开,嘴角扬起,整张脸硬邦邦的一动不动,为一个看不见的摄影师摆着姿势),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移动,仿佛在他眼中,她是万千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