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后院起火(第4/23页)

回到园里,已是下班时间。正要回家,脑袋里忽然浮出袁老师患癫痫时吓人的样子。卓小梅有些后悔,当时不该把话说得那么陡,尽管园医说她的病到了发作周期。你身为园长,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个退休老师,怎么说都是你的不该。为减轻内心的愧疚,卓小梅转身朝袁老师家那栋宿舍楼走去。

到得袁老师家单元楼道前,卓小梅又站住了。上午才积了怨,就这么去看她,还不要被扫地出门?想起包里有一个存折,掉头又出了幼儿园。这是个活期存折,每个月领到工资后,卓小梅总是先留出正常开支所需,再将余额存入这个折子里。

秦博文欠的别人的钱,卓小梅是不会负责的,袁老师的钱还得管一管。

离幼儿园几百米处就有一家储蓄所。卓小梅推开玻璃门,来到营业台前,从一只塑料盒子里拿张绿色取款凭条出来,再掏出存折,对照着填写账号。银行里储蓄用的凭条有两种颜色,红存绿取。卓小梅心想,为什么偏偏是红条存,绿条取,而不是绿条存,红条取呢?这里面是不是暗合了国人的某种心理?绿色虽然是生命的象征,国人有好感的时候却不多。强盗叫做绿林好汉,绿头苍蝇最龌龊,谁眼睛发绿那是贪得无厌,至于戴上一顶绿帽子,那你这一辈子都没法抬起头来了。红颜色享受的待遇却完全不同了,国人那是情有独钟。结婚称为红喜事,光荣榜叫做红榜,立功要戴大红花,出门求个开门红,进屋乐见满堂红,谁都想着一辈子走红运,当演员恨不得红得发紫,做生意但愿天天都红红火火,发了横财修栋红楼,更是权贵攀附如蚁,财源滚滚而来。至于人在机关,心中系念也无不是一个红字,最想做的是领导红人,最想戴的是红顶子,最想拿的是红包,最想去的是红灯区,最想玩的是红颜,最想入非非的是年轻下属的漂亮老婆红杏出墙。

还是说眼前这红存绿取的凭条吧,看来无意间也透露了银行的某种动机,那就是你存钱他高兴,你取钱他心痛,巴不得你永远只存不取。去过银行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触,营业台上的凭条总是红多绿少,存钱要红条,信手拈来便是,取钱要绿条,半天找不到一张。往窗口里递条子时,如果是红条,里面的脸色就跟条子一样红润,手续办得十分快速;若是绿条子,里面的眉眼也跟条子一样发绿,一副老不耐烦的样子,好像你不是取钱,而是叫花子讨钱一样。如果你取的钱多,到了三万五万的,还恶狠狠地扔出条子,要你找他们的负责人签字,可那个负责人早不知去向,而几秒钟前还端坐在大厅中间的老板桌后面;存钱时的情形却完全不同了,哪怕数字再大,也用不着谁同意,生怕你打消存钱的主意,忙抓过票子,飞快地数起来,数得眉飞色舞,数得日朗天青。

这天幸好卓小梅取的钱不多,窗里的脸色虽然绿如猪肝,却没有把绿色条子扔出来,要她找人签字。本来卓小梅打算只取五千的,折子上的数字总共不到两万。有道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幼儿园不像那些有权有势的单位或垄断行业,常有横财诸如灰色收入甚至黑色收入入账,那菲薄的工资收入仅仅能饱肚子,一年下来余不了几个钱。幼儿园的工作又是那样辛苦劳累,无非是些吃喝拉撒的事,哪个孩子裤裆里有个尿印,家长都不肯干,给白眼算是恩典,横者大吵大闹,往往叫你下不了台。无奈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辛苦不来钱,来钱不辛苦,越穷越忙,越忙越穷,做上幼教这个行当,不认也认了。正因如此,卓小梅取起钱来就不太下得了手。只是考虑袁老师家境太苦,在幼儿园苦熬一辈子,积攒点钱实在不容易,又偏偏被秦博文借走两万,看来要血本难归了。卓小梅也是过意不去,将那张五千元的条子一把撕掉,咬咬牙,重新填了一张一万元的。

将崭新的钞票塞进包,卓小梅回到宿舍楼,去敲袁老师的家门。好一阵门才打开。里面站着袁老师的老伴伍大爷。见是卓小梅,伍大爷脸色有点发绿,就像银行里的职员碰上要取钱的人。今天看来不是办事的日子,取钱有人不乐意,送钱有人不高兴。不过伍大爷还是将卓小梅让进屋里。不管怎么说,他家的钱并不是卓小梅本人借走的。

屋里非常寒碜。地板是水泥的,墙上的底色看不出是灰是白。没几件值钱的家具。老式的桌凳开始掉漆,一台巴掌宽的黑白电视机早该进历史博物馆了。至于冰箱和电话什么的,拿着放大镜都没处找。卓小梅知道伍大爷原是氮肥厂的老工人,十七年前退休时厂里状况还不错,退休工资和福利待遇一个子不少。后来厂子破产,伍大爷从此再也没领到一分钱,全靠袁老师几个工资维持家用。过去厂里兴旺,却不肯给市里的社会保险处交钱,职工的养老保险手续也就没法办理,闹了好多年,据说政府正在考虑补办,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办下来。最惨的是三个子女,都是氮肥厂还热闹着的时候进的厂,现在没一个有正式工作,弄得实在没法开锅了,就跑回娘家来混两顿。

卓小梅不免心生感慨。都说人人生而平等,可这世上什么时候平等过?幼儿园是服务行当,没有特权,只有一些家长为使孩子得到特殊照顾,偶尔会请老师和园里领导到家里去吃顿饭什么的。别看这些家长年纪轻轻的,工作没几年,家里却装修得金碧辉煌,要什么有什么,哪像袁老师家这么不堪入目?一次于清萍班上有位家长请客,三番五次请园领导赏脸,卓小梅推脱不了,只得领情。那家长住在市委大院一栋刚落成的新宿舍楼里,房子是那种近年颇为流行的复式结构,上下两层加在一起两百多个平方米。最先进的水电设施,最方便的管道煤气自不必说,光那新潮的现代化装修和时髦家电,总得花个四五十万,加上购房款,没上百万绝对拿不下。这家长不到三十岁,在一家并不怎么起眼的小公司工作,结婚照上的丈夫年龄也不大,不像富可敌国的巨贾,他们怎么有实力住上这么豪华的房子?卓小梅甚是诧异,将于清萍扯到阳台上,悄声问这家长什么来历。于清萍笑她少见多怪,说:“也没什么来历,夫妻双方都出身农村,只不过人家丈夫在县里做副书记。”卓小梅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却还是摇摇头,说:“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于清萍说:“这有什么不相信的?这一栋新楼是市委为了搞创收修的商品房,住进来的是两种人,一是下面县里的书记县长,二是有钱的生意人。据说关系不硬,有钱还住不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