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省委牛副书记的秘书宋晓波将电话打到高志强的屋里时,高志强正在市委后面的双紫公园里,朝着高处的盼紫亭拾级而上。

只要有可能,每天早上高志强都坚持到室外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这并非什么特殊待遇,但对于高志强来说,却实在是一种奢侈。高志强曾给已离休的原省委晏副书记做过私人秘书,离开省委大院后,先在临紫市下面的南安县做过半任县委书记,接着升任市委组织部长,三年后做了分管党群的副书记,天天被繁忙的事务和找上门来的人缠得抽不开身,难得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如今的人都变得非常聪明,有事并不上办公室去找你,而是直接到你家门口来围追堵截。他们深知领导忙,这里开会那里检查,这里听情况那里发指示,没有几时呆在办公室里。即使偶尔呆在办公室,也常常门庭若市,像医院里的专家门诊,不知什么时候才叫得到自己的号子。常常是早上高志强还没起床,有人就贼头贼脑地在他房门外等着了,或汇报思想,或请示工作,或检举官员腐败,或反映部门作弊,或久不提拔伸手要官,或长期受压鸣冤叫屈,反正都是要找到重要领导才能解决的重要问题。当然也有来送红包的,趁你没注意,把信封往门缝下一塞就走,不过信封里除了钞票还会留下送红包者的高姓大名,这个世上做好事白送人钱财的人恐怕还是不多。

就在高志强注目高处的迎紫亭时,身后的石阶上响起轻巧的脚步声,有人上了盼紫亭。掉转头去,是一个身着红色运动服的年轻女人,微喘着斜倚在亭柱上,那样子还有几分娇媚。高志强觉有些面熟,猜想可能是大院里哪个部门的,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来。年轻女人也发现了高志强,一双黑亮的媚眼抛过来,惊奇地说道:“是高书记您呀!”高志强说:“你是……?”女人说:“我是妇联的丛林,您记不得啦?”

高志强一下子想起来了,一个月前市妇联因为两个副主任到龄退位,在县区妇联选了丛林等四个年轻主任,作为市妇联副主任备选人上报到常委。四中选二,这四个人就暗暗地行动起来,动用各方关系找几个常委领导说情,高志强因为分管干部,接待过十多个说情人。最后连紫源酒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江永年也找上了门,力荐丛林,说她是四个备选人中最年轻最有工作能力的,请高志强在研究人事时关注一下。高志强也不转弯,问江永年和丛林是什么关系。江永年坦言道:“是我老婆的亲妹妹。不是老婆多次逼迫,我还不敢麻胆来跟高书记说这个情呢。”高志强开玩笑道:“怪不得你这么起劲,人家说妻妹妻妹,比妻有味,做姐夫的占了半边屁股。”江永年说:“我可没这样的贼胆,不然老婆还不河东狮吼,要了我的小命?”后来高志强了解了一下,这四个备选人中丛林还确实是最强的,所以常委研究人事时,有几个常委想刷下丛林,让另外与己有关的人选取代她,高志强坚决不同意,把四个备选人的具体情况摆到桌面上,一一进行比较权衡,大家也只好认定丛林和另一个姓金的优势相对大些,最后就定下了她俩。妇联由高志强分管,后来市妇联谭主任还带着丛林和那个姓金的去高志强办公室拜访过,恰逢高志强有事准备出门,只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不深。

也是一回生二回熟,这一下丛林第二次来到面前,高志强感觉就不那么生疏了,忙说道:“是丛主任,正式到市妇联上班来了?”丛林说:“来一个星期了,谭主任还给我在大院里要了一套旧房,家都搬过来了,今天早上出来晨跑,才发现双紫公园就在市委旁边,便走了进来。”高志强说:“家里还有谁?那一半呢?”丛林说:“那一半一起生活了两年,去年他要去日本,拜拜了。”高志强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跟了去?换了我早就漂洋过海了。”丛林说:“我是个民族主义者,日本鬼子在华犯下滔天罪行,却不肯认帐,连首相都要去参拜靖国神社,我最恨的就是日本鬼子,我会去吗?”

这个丛林还真有点意思,高志强这么想。却不想讨论这些过于严重的话题,抬头去瞧头上盼紫亭三个大字。丛林也抬了头看起字来。她说:“小时家父教我练一种叫颜体的字,好像就是这个样子。”高志强说:“你还练过颜体?到时到你那里讨幅墨宝,你别小气哟。”丛林说:“高书记您别笑话我了,我那哪叫练字,那叫画鸦,画了两天,不耐烦了,秃笔一扔就再不肯练了。”高志强说:“这还真是颜体,出自乾隆年间一位姓颜的知府之手。这位颜知府因为跟颜真卿同宗,一生习练颜字,渐至出神入化的地步,从这盼紫亭三字,便可看得出来。”

听高志强这么说,丛林就倍加专注地瞧起这几个字来。见丛林那认真样,高志强就来了兴致,给她说了一个典故。原来这个公园就叫做盼紫园,山上也只有这一座盼紫亭。那位颜知府不是临紫本地人,从小死了父母,是他那个做官的舅舅将他供养成人的。这一年颜知府的舅舅做了临紫地方官,他也跟着来到了临紫,住在盼紫公园隔壁如今已成为市委大院的府衙里。当时姓颜的还是一个未曾入仕的举人,考了好几届的进士都没中榜。为了准备来年的大考,他天天都要跑到这个盼紫亭上来,登高望远,发奋苦读。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第二年他便金榜提名,高中进士,先在别的地方做了几年官,不久又像他舅舅那样调任临紫知府。

典故到这个地方已经结束了,高志强停止了叙述,侧了头去瞧丛林。丛林望着高志强,见他半天没出声,就说:“还有呢?”高志强说:“没有了。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已经很完整了吗?”丛林说:“我是说,后来的官员呢?他们难道就没有一点颜知府的遗风吗?”

高志强笑笑,只好继续说道:“后来的知府一到临紫,听人说起颜知府的旧事,都对颜知府敬爱有加,不免也要学着他的样子,荷锄上山植树。这个传统就这样相沿下来,就是到了民国和解放之后,每一位到临紫任职的行政长官,都会亲自上山栽树。这两个小山包也挺有意思,什么树只要栽下去就往上疯长,即使是那些在别处怎么弄也无法成活的树苗,一旦移植到这里就会变得生机勃勃,好像是有意要助长这些官员的意气似的。慢慢的,行政长官上山植树便不仅仅是植树了,里面似已蕴含了一层更其深远的意义。也就是说,他们栽下的树木不再只是普通树木,已经成为他们为官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成为一个十分特殊的象征。任何一个做行政长官的都明白,在一个地方做一任长官的时间是短暂的,能为地方做的事情也极其有限,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潜意识里他们或许都想在这一方水土留下自己的一些痕迹,以彰显自己的建树。那么用一种什么方式最能表达自己的心迹呢?时过境迁,什么都会惭惭淡化,包括你为当地百姓造的福祉,包括你的赫赫政声。只有你亲手栽下的树木会一天天长大,百年千年地耸立在这里,仿佛是对你为官一任的作为所作的最直观的注解,虽然并不是每一个在临紫做过长官的角色,都有资本用人格化了的树木来标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