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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坐在马桶上看书,几个月下来就养成了坐着小解的习惯。他原先都是站着小解的,总觉得坐着屙尿像个女人。他正看的是《梦溪笔谈》,看起来很慢,却很有意思。这会儿刚读到:“学士院第三厅学士阁子当前有一巨槐,素号槐厅。旧传居此阁子者多至人相,学士争槐厅,至有抵彻前人行李而强据之者。余为学士时,目观此事。”

李济运的文言底子不算太好。反复看了两遍,才看明白意思。原来沈括说的是学士院第三厅学士阁子正前方有一株巨大的槐树,这个厅向来被叫做槐厅。听说在这间屋子居住的人做官多做到宰相,所以学士们争着住槐厅,甚至有人把别人的行李搬掉强行占据。沈括做学士的时候,亲眼看到过这种事情。

李济运看了这节,难免想到自己这间办公室。跟书上的槐厅正好相反,这间办公室被厅里当作凶宅。可他不再害怕这间屋子,那些离奇的传闻几乎叫他忘记了。

第二天,李济运在走廊碰见田副厅长。田副厅长边走边问:“同熊雄见了吗?”

李济运说:“见了。”

说话间,就到了田副厅长办公室门口。话似乎没说完,李济运就跟着进门了。田副厅长坐下来,埋头在抽屉里翻东西,说:“我看熊雄可成大器。”

李济运不便说什么,只是附和:“他这个人老成。”

“他到乌柚,三拳两脚,就把班子调整了。李非凡这个人是不好动的,他不怕。”田副厅长似乎很赞赏熊雄。

李济运说:“乌柚很复杂。”

田副厅长说:“哪里都复杂。想到个不复杂的地方做官,趁早不做官。”

李济运看不出田副厅长有什么吩咐,说了几句就告辞。出门碰见程副厅长,李济运打了招呼:“程厅长您好。”程副厅长没听见似的,挺着肚子进了办公室。李济运也不再尴尬,他还没见程副厅长搭理过谁。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他妈的又不是皇帝,龙行虎步,沉默寡言。

李济运去找吴茂生说事儿,正好碰见张家云也在那里。张家云非常热情,居然伸手过来握手,说:“吴主任,李主任是个很正派的人。”

吴主任开玩笑说:“我们谁也不觉得李主任不正派呀?”

张家云说:“他们办公室于主任昨天到厅里,同我说起李主任,真叫我敬佩!他这个人正派、刚直、有胆量!”

李济运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忙拿话岔开:“张主任过奖了。你也是个正派的人,我们接触几个月了,我知道。张主任……”

张家云却打断他的话,说:“乌柚前县委书记刘星明,就是李主任检举下来的。官场风气这么败坏,就需要李主任这样的啄木鸟型干部!”

“哪里,我没有张主任说的那么伟大。我哥哥是财政局长,神秘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同刘星明有说不清的关系,刘星明很可能涉嫌杀害我哥哥。”李济运边说边编,把堂兄说成了亲哥,把检举理由说成家仇。堂皇的理由不能说服人,也不能叫人原谅,他只能矮化自己。

下午,李非凡来了。他进门就把手伸得老长,笑嘻嘻的,声音很大:“李主任,省里衙门就是不同啊!”

李济运在县里听大家粗着嗓说话,也没什么不习惯。来了省里几个月,听李非凡高声大气就如闻炸雷。他忙站起来,握了李非凡的手:“李主任怎么来了?”

李非凡笑道:“喊老李啊,我现在是一介平民!”

李济运也笑笑,说:“老大,声音轻点,田厅长那边听得见。”

“我怕个卵!”李非凡话是这么说,声音却低下来了。

李济运倒了茶,问:“老大,你怎么来了?”

“我现在是闲人,自由自在。”李非凡说,“我今后的主要工作,就是为邮政事业做点微薄的贡献。”

李济运没听明白,问:“老大说什么?”

李非凡嘿嘿一笑,说:“写信哪!我很多年没写过信了,现在天天写信。”

李济运听懂了,他说的是专写告状信。李济运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李非凡又说:“要我天天跑到上级机关静坐,我丢不起这个格,也吃不了这个苦。我不会像舒泽光和刘大亮,跑到省里来喊喇叭。我只写信。我不会写匿名信,我的信都是落了真姓实名的。”

“我说呀,老大,你不如安心休息。”李济运劝道。

李非凡声音突然又提高了,说:“你怎么同他们一个腔调了?我们四个人,个个都整倒了。怂着你挂职,不就是调虎离山?”

李济运过去把门虚掩了,说:“老大莫抬举了,我也算不上虎。”

李非凡问:“济运,济发那封信,你那里还有吗?”

李济运编了话说:“那封信太敏感,我烧掉了。”

李非凡重重地拍了大腿,说:“济运老弟,不是我说你,你政治上太不成熟了。那么重要的信,一定要留着才是!我今天来,就是想找那封信。”

李济运说:“那封信是检举刘星明和别的人的,现在你也用不上。”

李非凡说:“我管他那么多!我只要找事!无事都要找事,何况还真有事!”

李济运笑道:“我真佩服老大的精力。要是我啊,到你这样子,就好好休息算了。”

李非凡说:“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要是整我呢?那我也就不客气。我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真是共产党员的好品质!”李济运玩笑道。

李非凡却听不出这话的讽刺,反而发挥开去:“不是我们自己吹牛,你、我、明阳、吴德满,算是乌柚最正派的共产党员!但是,正派怎么样?正派人受迫害!我们检举了贪官,对贪官的调查这么久了不见进展,对我们几个检举人的处罚却是雷厉风行!”

李非凡说的是事实,李济运却不想多说,只道:“历史会检验一切的。”他说这话自己都觉得好笑,无非是应付罢了。历史永远只站在胜利者那边,何况自己连历史的尘埃都算不上。哪怕他现在被提出去枪毙了,历史也不知道他是谁。

“我现在出门,后面至少跟着三四个尾巴。跟吧,玩死他们!”李非凡见李济运似乎有些紧张,“济运老弟,你不用担心。这楼里有你,还有田副厅长,他们知道我找谁?”

李济运忙说:“哪里,我们又不是特务接头,怕什么?”

李非凡说:“他们喜欢跟,哪天让他们跟个饱。我好久没去北京了,过段时间想去看看。我带着老婆去,让她也开开眼界。我就放风出去,说到北京上访去。他们会派四五个人跟着。你越是跟着,我越是高兴。最后,他们会负责来回机票和全部食宿,不花他两三万块钱,老子不回来。我过去就这样对付上访的老百姓,现在自己也来享受享受上访者的福利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