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漫画(第5/8页)

散会之后,高兴明刚进办公室,贾士贞就进来了,高兴明忙着让座,要去给他拿茶杯。贾士贞说:“家不叙常礼,何必如此客气呢!”在这种情况下,都是领导先开口,领导不先讲话,下级只能满脸赔笑。高兴明自觉有些尴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来说,他在市委组织部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常务副部长,前两位部长对他都是信任有余的,许多重要的干部问题都依靠他,他对当时的部长从没有过现在这种感觉。而此刻在比他小十三岁的年轻部长面前,他倒有点像学生惧怕老师那样,没了风度,没了气质;他也感到从没有过的委琐和尴尬。

贾士贞站在高兴明面前,微笑着说:“高副部长,关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问题,请你多动动脑子。在会议之前,我没有和你通气,但是,我想你作为组织部门的老领导,对这项工作一定不止一次思考过,也许比我的想法更成熟、更可行。组织部的那几个文件上我看你都签过字了,看来你对组织部的文件认真研究过,但是我们的干部人事制度不改革是不行了,靠组织部门那几页考察材料来用人,太片面、太主观、太不能反映群众意愿了。况且组织部派出的两个人就是公平公正的表率?我看未必。他们也会主观,也会臆断,他们也有人际关系,他们也有七情六欲。谁能保证他们就不会歪曲事实,就不会有私心?我自己考察过干部,坦率地说,我也干过些不公正的事,夸大被考察人的成绩,为他掩饰缺点。组织部门甚至还有人为被考察人改年龄,提高学历,以至在群众中造成不良影响。虽然在群众心目中,组织部门是神圣的,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但是组织部门并不是生活在真空当中,那些工作人员也是人,不是神,有的省委组织部长都腐败了,何况一般工作人员?因此,考察材料就不一定如同放在天平上衡量一样准确了。人们在谈到职业道德时,只强调服务行业要注重职业道德,可从没有人敢提出组织部门也要讲究职业道德,是组织部门没有职业道德可谈,还是什么原因呢?难道一个人进了组织部门,思想、道德就自然而然地提高了吗?恐怕不一定。这些问题,是没有人注意到,还是组织部内部的人麻木了,或者说不愿意去揭自己的痛处,暴露自己的阴暗面?组织部历来受人尊重、让人惧害,有谁真的不怕死,敢提出组织部的人也存在着职业道德?我不相信,能有徐国健、韩桂芝那样的省委组织部长,各级组织部就都是高素质、没有半点私欲的人?”贾士贞显然有些激动,好像刚才开会时没有讲的话,要在此时补上似的。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口气讲得太多了,不得不强行刹车,马上又说,“对不起,我讲得太啰唆了。总之,希望你多动动脑筋,为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做好基础性的、理论上的准备工作。”

高兴明觉得自己一下子还没有适应贾部长的工作方法。这些年来,在西臾市委组织部,许多县处级干部的提拔实际权力掌握在他手里,各个县区和市直机关,如果谁想提拔到县处级的岗位上,上面没关系无所谓,只要能打通高副部长的关系,提拔就有望了。这些年来,由他提名提拔起来的县处级领导,到底有多少,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高兴明的威望实际上并不比常委、组织部长差,在全市官场上受到很大程度的重视。他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小车没到,早有一班人候在那里,连开门都是争先恐后的,有人抢着去干,上厕所都有人等在外面,洗完手后就有人递上热毛巾,有的人恨不得替他脱裤子,替他去蹲茅坑。可是这位比他小十多岁的年轻部长刚到任,就似乎给了他个下马威,让他感觉到,他手中的权力一下子被收得光光的。刚才贾部长的一番话,他看似在听,实则早已心不在焉。贾部长匆匆结束长篇大论后,他只好装出一副谦恭的样子,不停地点着头,说:“我能力有限啊!”这种态度过去他是从没有过的,也许是做给贾部长看的,也许是静观形势的变化。

也许贾士贞并没留心高兴明的情绪变化,但他知道高兴明对他刚才的一番话未必能听得进去,不过贾士贞对高兴明也在观察、了解之中,他希望高兴明能够跟上他的脚步,不管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工作态度和工作作风怎么样,只要他能正确领会他的改革干部人事制度的意图,他还会一样重用他的。

贾部长一走,高兴明心事重重地坐到那张高背羊皮椅子上,一眼瞥见压在公文包下面的《臾山晚报》,随手拿过报纸,仔细琢磨起那几幅漫画来,看着看着,他把刚才那些烦恼和不快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眼前的漫画成了一幕幕电视镜头,仿佛有一个年轻人活动在群众当中,老百姓向他倾诉,有的侃侃而谈,有的义愤填膺,突然几个身穿制服的人把这个年轻人带走了,然后是侯永文的连夜审讯,乔柏明和他赶到现场时,却不见那个年轻人。一阵思绪之后,高兴明对这几幅漫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拿起电话,说:“臾山晚报社吗?是老肖吗?”

“是,我是肖一鸣。”

“老肖啊,我是市委组织部高兴明。”

“哟,是领导呀!您有什么指示?”

“老肖啊……”高兴明慢慢吞吞地说,“你……最近忙啊?这样,老肖,我马上过来看看你。”

“不,不,不,高部长,哪能劳您大驾呢,有什么指示需要我去一趟的,我马上到您办公室去。”肖一鸣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原因,居然不知所措。高兴明根本不理他,坚持马上到他办公室来,不容他多说就放下了电话,这让肖一鸣有些受宠若惊了。他怎么也不明白,高副部长对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态度,今天却显得特别礼贤下士。他的手久久拿着电话,愣了半天才放下来。

肖一鸣在办公室里愣了半天,无论如何也捉摸不出高部长要干什么。说起他和高兴明的关系,两人不仅是一个乡的同乡,还是一个村的,两家之间只隔两家人,从小两人就在一起玩,可以说穿开挡裤的事都一清二楚。肖一鸣写一手好文章,二十多岁时就是省报小有名气的报道员。改革开放后,西臾日报社要组建一份小报,就是现在的《臾山晚报》,肖一鸣被调进报社。后来小报社升为正处级单位,肖一鸣升任副主编,两年后主编调到市委宣传部任副部长,他就想把屁股坐正。当时高兴明已经当上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想到他们是儿时的朋友,肖一鸣鼓足勇气带上两条中华烟和两瓶高挡酒,在一个周六晚上登门拜访高副部长。可是当他说明来意时,高兴明却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临走还坚决让他把香烟和酒拿走。让肖一鸣恼火的是,没过多久,市委居然派了一个副县长来当主编,让一个外行处处管着他。没过多久,那个主编嫌报社没权又调走了,就这样肖一鸣的副主编一直副到今天。在这一瞬间,肖一鸣想,难道高兴明会主动把主编送上门?关心他的职务,让他转正吗?正在他茫无头绪时,高兴明已经出现在他的门口了,他激动得有些热血沸腾,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坐定之后,高兴明慢条斯理地说:“怎么样,一鸣,我们两人既是邻居又是从小耳鬓厮磨的朋友,老肖啊,你可能对我有些误解,怨我没有帮你的忙,你这个副主编都这么多年了。哎,我也有我的难处啊,在外人眼里,我这个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有很大的权力,可是这干部问题,太微妙了。好了,不多解释了,你放心,我正在想办法,一定会对你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