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7页)

今天要向你通报的其实是一件小事。我有一个熟人是美籍华裔,在美国加州一所大学任教多年,最近他通过某种渠道发现,你在省农大时写作的一部著作,题目好像是《中西水利史比较研究》,其中有些内容与美国某位学者的著作雷同。为此,他准备联络一些海外学者公开披露。我无意中得知此事,感觉这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何况,学术观点相同未必就一定是抄袭,于是马上劝说并制止了他,并得到他的同意。我不能坐视这种书生气十足的行为,毁掉像你这样一位前程大好的年轻干部。相信,我的这种先斩后奏,会得到你的充分理解与谅解。
事情已经完全处理好了,而且,我还嘱咐那个熟人,务必销毁所有资料不向别人泄露,且不留下任何后遗症。既已事毕,我考虑再三,决定还是给你写封信做以通报。另外,送信者小黄并不知情。此,请一并宽心。
希望借此契机,我们能有机会经常在一起坐坐,说说知心话,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祝你进步!
开岭,即日。

黄一平把信交给秦众,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边等着秦市长读信,边坐在那里看一份参考消息,看得很认真很投入。不过,凭借天生练就的超人余光,他把秦众的举止神色观察得纤毫不漏。

秦众把那封信至少看了有三四遍,起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后来轻舒几口气,慢慢才调整到常态。

“请你回去帮我带个信儿给冯市长,谢谢他!”秦众也尽量做到镇静自若,不动声色,可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直视黄一平。

“好的。秦市长,您这里要是没什么事,我可以走了吗?”黄一平自信脸上的真诚与尊敬不会有什么破绽。

秦众点点头,仍然派头做足,示意黄一平可以离开。

第二天,秦众亲赴省委组织部,将一封退出阳城市长候选人的申请,送到主管市级政府换届的年副部长手中。

62

年副部长一行在阳城的考察,出乎意料地顺利。

人大、政协那块,除了原来班子里的老人,基本上都是市委、市府里年龄接近二线的班子成员,全部属于职级平移。政府里的副市长,除了提拔两个新人,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至于最重要的市长位置,由于张大龙和秦众的退出,冯开岭便成了阳城市长的唯一人选列入考察,原先那些属于张大龙与秦众的支持者,基本上都转过来支持冯开岭。因此,展现在冯开岭面前的道路,平坦且光明。

“行了,这回你我都可以睡个好觉啦!”还没等考察结束,年副部长就在电话里对冯开岭如是说。

“大恩不言谢!”冯开岭当然也是喜不自禁。他明白,考察之后的工作,年副部长具有完全控制权。

可是,考察组前脚离开阳城回到省里,正准备汇总情况上报省委,阳城这边却出了问题。麻烦事降临在冯开岭头上,而且还不是一桩——

先是有人以明达集团内部员工的名义举报,称邝明达近年经常大笔提取现金,却无法说明正当用途,也提供不出合法票据,有贪污、挪用巨额公款之嫌。

明达集团是股份制公司,下属七八家实体,主体是民营性质,建筑机械一块仍有少量国有股尚未退出。邝明达虽然贵为最大股东、董事长兼总经理,却也不能无视财务会计法规。而且,即使是完全民营性质的公司,按照有关法规,资金流动也应当严格遵照财务规范,否则同样视作违法甚至犯罪。

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举报信表面指向邝明达,实质却冲着冯开岭,说他与邝明达关系非同一般,相互间在经济上有难以说清的缠绕。

这边明达集团的风声乍起,那边又有人捅了郑小光在阳城揽工程的事。也是匿名举报,列数郑小光在参与阳城市政、交通工程建设过程中,投标作假、工程质量低劣、随意更改合同、提前支取款项等一堆问题,每一项指控都说得骇人听闻。无需讳言,这个时候捅破此事,矛头也是直指冯开岭。在阳城,谁人不知道郑小光与冯开岭的特殊关系呢?

省委、省府所有领导都收到了举报信,这些信经过批示又全部汇集到省委考察组年副部长那儿。按照省里领导的指示,上述问题仍然由考察组负责,必要时可抽调纪检、监察、审计等相关部门人员,立即展开调查,弄清事实真相。

很快,年副部长又率领一个五人调查组悄悄进驻阳城,针对举报信上的内容,核查明达集团有关现金支出情况,同时调阅城建、交通几个相关工程的招投标资料与财务账目。

对于举报信的内容以及省领导批示,冯开岭当然在第一时间全部获悉。这次,他感觉来者不善,举报者完全是一副欲置他于死地的架势。信上所罗列的那些内容,几乎全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只要认真查下来,也许都是事实充分、证据确凿。更为可怕的是,一旦按照那些线索深追细究下去,很可能会产生辐射、连环效应,如俗话所说“拔出萝卜带出泥”、“烧着袜子烫着腿”,把事情越搞越大。冯开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和邝明达、郑小光之间的那些事,远比信上罗列的严重得多。这种时候的举报,无疑是冲着他即将到手的市长宝座,而且有备而来。

他和邝明达之间,有着长达十几年的密切关系。当年,他刚从大学分配到阳城师专工作,兼任自学考试班的管理员,邝明达则是自考班上的一名学员。那时,出身农村的冯开岭,远不像现在这般潇洒大气,言谈举止之间总有种放不开手脚的拘束。而城市出身的邝明达,则始终洋溢着一股热情、大方、洒脱、义气的气质。作为建机厂的生产副厂长,邝明达经常因故不来上课,作业也不及时完成,时常需要冯开岭帮他从中做些手脚。可是,每到考试,邝明达又总能圆满过关,从来没有补考过,最后甚至还当上全优学员。要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那种自学考试,其难度与严格程度相当高,绝非当下同类考试这般宽松马虎、容易过关。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人相识初期,冯开岭与邝明达之间的关系,与时下恰好相反。其时的冯开岭,即使谈不上巴结邝明达,骨子里至少有些欣赏的意思。不过,邝明达对他却一直抱取着一种比较平等的态度,从来没有小瞧他这个农村出身的普通老师,甚至还对他表现出某种礼让。总之,那时他们的关系比较单纯而极少功利,基本局限在精神交往的范畴。

后来,等冯开岭调到市委书记身边做秘书,两人的交往依然热烈,但相互间开始有了某些物化的东西介入。比如,邝明达作为阳城国有企业界最年轻的厂长,有很多请示、报告之类的材料需要直达最高首长,或者有些项目开工、洽谈、剪彩方面的活动须请市委书记出场。这种时候,冯开岭的媒介作用就举足轻重。在当时的气候条件下,市委书记频繁出现于某企业,或者对这个企业高度关注,那就意味着这家企业及其负责人在当地绿灯多、红灯少,遇事少有阻力多顺风。作为回报,邝明达经常送给冯开岭一些名烟名酒名茶之类,只说是让他上下打点,作为在政坛上的必要润滑与铺垫。再后来,冯开岭调到省城工作,邝明达还是经常利用各种机会前去探望,到了省城不仅请客吃饭,而且时常捎带些物品,双方的友情一直比较巩固。等冯开岭回阳城做了副市长,两人的关系自然进入一个互惠共赢、相互支撑的新时代。作为企业家的邝明达,固然需要寻求政治上的靠山,尤其像冯开岭这样前途远大的潜力型官员,更是求之不得的宝贵资源。何况,在副市长任内,对于明达集团的改制、企业转轨、资金调度等,冯开岭也是大力支持。尤其是资金,邝明达手上掌握的城建、交通资金高达数十上百亿元,调度起来远比从银行借贷方便、隐蔽且成本低廉,全市只有明达集团一家有此特权与便利。从冯开岭这方面说,他从来没有在县(市)、区担任过党政主官,也没有在要害部、委、办、局做过一把手,甚至也没有直接分管企业的经历,因而他就缺少一个很重要的资源——钱。在官场,但凡要脱离正常轨道谋求升迁,就非得走点捷径,可哪一条捷径不是用钱物打通的呢?官场所说的钱,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眼里的那万儿八千,动起手来就要几十上百万。这么多年下来,特别是近期运作换届事宜,无论是N大的方教授,还是省委杨副秘书长,包括那个作品研讨会,花出去的真金白银肯定不少,那些钱又岂能通过正常渠道支出?如果不是有个邝明达从旁充当小金库,光凭冯开岭自己筹划,哪里办得成一桩?现在举报信一来,若是果真彻查下来,种种幕后勾当就得彻底露馅。花钱谋官,等同于直接贪污受贿,而且政治影响恶劣,比之张大龙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更加骇人听闻,较之秦众的论文抄袭更加不能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