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千山万水(第3/4页)

大妈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水杯:“当初我要是不去卖,你今天就只能在清平县的发廊里给人洗头。一百块钱就能跟你睡一次。哪儿还又今天,能卖到美国赚美钞去?你凭什么不叫我妈?饮水总得懂得思源吧。”

又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庆幸自己父母双亡。

“你妈了个B。”郑东霓娇媚地眯了一下眼睛。

“嘴巴放干净一点,我妈是你姥姥。”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把从后面把郑东霓紧紧箍住,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倔强地挣扎。我在她的耳朵边説:“走吧,走吧。算我求你了。这样又什么意思?这儿是医院。”

我忘记了,他们家的人早就可以无视公共场合和私密场合的区别。我把她一路拖出去的时候,也只好跟着学习无视整个病房的人投射在我们身上的眼光。

我似乎一直都能听到她肩膀的关节轻微的声响。

我们终于来到了医院的花园里面,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花坛的边缘,然后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闷闷地问我:“给我烟,行吗?”

我点上一支,塞进她嘴里。她像个吸毒者那样,迫不及待地吸进一大口,然后她抬起惨败的脸,满眼无助的悲凉。

“你在笑话我吧,笑话我丢人出丑,你瞧不起我了吧?”她深深的凝视着我,突然微笑了一下,“可是我们家这么多年,大家就算这么讲话的,一点都不奇怪,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爸爸就跟我説,我根本就不该姓郑,我是野孩子,我是我自己的妈和她的嫖客生下的——这是他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改。”她满脸都是凄楚的甜美,“你没见识过吧西决?当然了,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工程师,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西决你知道么。小的时候我有多羡慕你,我羡慕你有一对那么相爱的爸爸妈妈,我真的愿意和你换。就算是做孤儿我也不在乎的,因为做你爸爸妈妈的孤儿一点都不丢脸——。”

我蹲下身子,两只手掌覆盖在她的膝盖上,用力地按了按,我说:“都过去了,你现在早就长大了。你早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活着。你脱胎换骨了懂么?不用怕,真的都过去了。”

“西决。”她出神地看着我的身后,“在飞机上的时候我还想着的,我这次要亲口跟他们讲,我怀孕了。”眼泪涌到了她的眼睛里,“可是一见面,还是照旧,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把那支香烟从她嘴上夺下来。仍在地上狠狠踩灭了:“那你还抽!”我责备地看着她。

“我这种人有可能教育好一个孩子吗西决?”她悲切的看我,“所以我一定要去做那个亲子鉴定,我不是这个家的孩子,我不是你大伯的孩子,我肯定不是的。我二十八岁了西决,我要做另一个人的妈妈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那么自私的一个人。我除了化妆、除了吃喝玩乐、除了花钱、除了跟男人打交道之外,我什么都不会,我自己的父母连什么是廉耻都没有教给我。我能教给我的孩子什么啊——”她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眼睛里空茫茫的一片,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姐姐,姐姐——”远处传来了郑南音元气十足的喊声,她远远地朝我们跑过来,一只手费力地管束着她肩上的那只斜跨的运动背包的带子。

“我不就算国庆节大假跟同学出去玩了几天吗?”她气喘吁吁地説,表情一贯地无辜,“我才走了几天呀,怎么就发生这么多的时期呢?大伯是不是变成植物人了哥哥?怎么什么话也听不懂呀?”

她大概是注意到了郑东霓脸上的泪痕,她夸张地伸出双臂准备熟练地扑过去:“姐姐——”我在旁边抓住了她的胳膊:“轻一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轻没重的。”南音脸上顿时被一层惊喜点亮了。”

“真的啊?”她欢呼,“我很快就要当小姨了,对不对,姐姐?”我点了点头,可是郑东霓依然呆若木鸡。南音不耐烦地咬咬嘴唇:“真是的。”然后她慢慢地蹲在郑东霓面前眯眼睛流光四溢地注视着郑东霓的要带:“小家伙——”她笑了,“小家伙——我是小姨。”她伸出手,轻轻用指尖探了探东霓的肚子:“小姨——记住了没有,我就算你的小姨。”

郑东霓突然紧紧地搂住了郑南音。郑南音也非常熟练地搂住了郑东霓。

“小兔子你还记得吗?”郑东霓的眼睛不知道注视着我身后的什么地方,她的胳膊突然狠狠地用了一下力,把郑南音紧紧的箍在她的身体里面,“你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开始戴文胸。你想要我带着你去买。然后你到我们加楼下等我一起去商场,我要你上楼来,你死活都不肯,就算要在楼下等着,你説,我不去你们家,我害怕你爸爸妈妈,你还记得吗——”

我弯下腰,有点紧张的摸摸她的脸。“郑东霓?”我叫她。

她不理会我,依旧自顾自的说下去,脸上的表情是种很奇怪的迷惑和神往。

“他们打架经常就是为了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西决。”她笑了。她慢慢的说着,都是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她什么都记得。一点一滴,都是她深藏着的屈辱。

郑南音这个时候很费力的从她的臂弯里探出头来:“哥哥,哥哥,救命。她一直这么篐着我,我出不来。”她的样子像是一个落水的人奋力的挣脱一团乱麻般的水草。

被我救出来的南音很惶恐的问我:“她怎么了?”

我们两个束手无策的人只好先把她带回家。她倒是非常合作,一路上很顺从的跟着我们,只是我们誰都没有办法让她停下来,她不停的説,语气都是很平缓的,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起伏。可是声音源源不断。上车,下车,走在小区里,按电梯按钮,上楼——她说话的声音依旧开始压迫我大脑里的神经,南音每隔两分钟就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试,忧心忡忡的説:“她并没有发烧啊。”

她蜷缩在沙发上,看上去很美很懒散。但是正是这样的懒散才让我们害怕。

“西决,你知道吗?有一回因为两千块钱,他们打起来,我不记得他们要用那两千块钱做什么了,我爸爸要去银行取,我妈妈不准。我妈妈説那样会损失掉定期存款的利息,于是他们就打起来,每次都是这样的,誰都不肯让一步,打完了就恐怕都忘记了原因。所以我就跑到三叔家,我想去跟三叔借两千块钱,因为我马上就要考试了,我想要用这两千块钱让他们安静一晚上,给我一点时间看看书,我已经走到了三叔家门口,可是我还是没有敲门,因为我知道三叔一定会借给我的,所以我才觉得丢人,然后我就去找我们班里一个男生,他家很有钱,他一直都在追我,只不过我嫌他长的太丑,一直不肯给他好脸色。我把他叫出来的时候,他受宠若惊的,我説我现在就和你好,跟你谈朋友。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是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两千块钱,后来,他因为偷他爸的钱被暴打了一顿,可是我呢,我并没有遵守诺言跟他好,我只让他亲了我一下,没几天我就和别人在一起了。他质问我的时候,我説,你有证据吗,你凭什么説我拿了你的钱?他一定恨死我了吧。那是我第一次拿男人的钱,十四岁,一旦开始,就算真的开始了——”她笑了,笑给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