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果能痛饮三杯,醉生梦死

——骆轶航说,顾昭昭,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个冷血一点的人,不为情爱所动。可是这辈子我只能认栽。

夏其刚送我回家,用小小的电热水杯给我煮泡面,食物的温暖香气在出租屋里弥漫,我的哭声渐渐停止,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如同一具尸体。

夏其刚叹了口气说:“你也不要伤心了,如果他真的爱你,你以后和他说明白,他会原谅你的。如果他不原谅你,说明他爱你还不够深。”

我的眼珠子动了一动,望向夏其刚,他方方的国字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给你煮了面,起来吃点吧,都过了饭点了,你吃点东西才有力气继续伤心啊。”

我抹干眼泪坐直身体,双手捧着电热水杯,氤氲的雾气迎面喷在我的脸上,又融化了我的泪滴,它们一滴接一滴,奋不顾身地掉落在泡面汤汁中。

我就着眼泪吃完了那杯泡面,我告诉自己这一定不是我和骆轶航的结局,等过了高考,等我们各自拿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们一定能重新开始。

那天我放声哭泣、歇斯底里,但内心并不绝望,更多的是一种发泄,夹杂着感动和自我厌恶。我总觉得我一定还会和骆轶航在一起,我们只是暂时地告别,等我们平稳度过人生的一个又一个关口,下一站等待我们的肯定是幸福。因为我对我们的爱情有信心,我对骆轶航对我的爱有信心。

我答应夏樱柠,只是希望爸爸在九泉之下瞑目,只是希望永不再看到二伯母那讥讽的笑脸。我只是有点虚荣,拿爱情赌注,博一个看起来光明点的未来。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和我的人生也会慢慢好起来的吧?那天我带着奢望昏昏沉沉地入睡,浑然无知命运的残忍,它转手之间就让肮脏的海水吞灭一切,让我连废墟的一点渣滓都再也找不到。

我和骆轶航开始形同陌路,像歌里唱的那样,我们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顾祈不知道我和骆轶航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又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旁敲侧击地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越不过去的坎儿呢?你们两人可是学校里最被看好的情侣,别让大众失望。”

面对好友的关心,我微笑,但不语。骆轶航也越发沉默,除了上课回答老师的问题外,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沉默地学习,沉默地走路,沉默地打球,沉默地面对所有询问和关心。

我们相熟之后,他身上那种潮湿冰凉的阴沉气息如见了阳光的晨雾般渐渐消散,而如今又卷土重来,甚至越加汹涌。他将自己掩藏在重重浓雾之后,像一棵挂满蛛丝的荆棘树。

他不再在早操的队伍中偷看我;不再隔着汹涌的人潮旁若无人地望着我微笑;不再在中午放学铃一响时就冲出教室,只为去食堂排队抢个好位置,让我吃到最大的鸡腿;不再在投进每一个球后,扬着明亮的微笑冲着场边的我吹一记又响亮又臭屁的口哨。

他好像真的决定放弃我了,把我彻底剔除在他的世界之外,可我却还是忍不住用目光搜寻他的身影,望着他郁郁的背影和冷峻的侧脸。我一遍遍地在心底说:不要对我绝望,不要放弃我,我们还会在一起,一定,一定……

一天放学,我跟在骆轶航的身后走出教室,看着他背着书包穿过长长的林荫道,看着他推着黑色的自行车,从蓝色屋顶的车棚里出来,看着他直起身体踩脚踏车,被风吹起的校衫像一面扬起的风帆……突然有人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清冽的目光毫无预警地撞上我的目光。

我惊慌失措地掉转目光,等恢复平日淡漠的神情时才又重新去看他,他安静地望了我一眼,神情复杂,然后和他的朋友一起离开。

我要多么努力才能挺直脊梁,绷住如常的表情,一步一步走回我的出租屋里,然后躲在薄薄的被褥下,让自己脸上僵硬的表情、心上坚硬的盔甲,一点点崩溃,一块块龟裂。

夏樱柠警告我说:“如果你再用那种眼神看骆轶航,我们之间的交易就取消。”她说这话的时候,离高考还有七十二天,离公布保送名单还有三天。

春日的阳光薄如蝉翼,在我的眼底熠熠发光,我恨夏樱柠捉着我的痛摆布我,但我更恨我自己,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我眯着眼睛对夏樱柠笑,说:“我用什么眼神看骆轶航了?怎么,我都那么践踏他的心了,你还是没办法靠近他吗?”

夏樱柠盯着我,眼神锋利如淬毒的箭,但只是极短的一个瞬间,她的神情又恢复成美丽纯情的少女该有的甜美,她说:“顾昭昭,你其实没有你自己想的那么爱骆轶航,最爱骆轶航的人是我,我可以为他放弃一切,可是你却连一个保送名额都放不开。既然如此,你干吗不把戏做足一点?不要先伤了他的心,后失了保送名额,那真是得不偿失。”

我沉默不语,她又凑近我的脸,将胳膊搭在我的肩上,状若亲热地说:“对了,我得提醒你一声,我爸爸可是很想把那个保送名额给我的,毕竟这几次我考得都不错,就算他把那个名额给我也是无可厚非的。”

我仍是眯着眼睛微笑,直到夏樱柠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才感觉到疼,紧紧握成拳的右手掌心里,有四枚红色的月牙印,那是指甲抠出的伤痕。

那一刻我不恨夏樱柠,真的,我恨我自己,懦弱的、虚伪的、为了走捷径而伤害自己爱人的自己。

三天后,布告栏里终于贴了新的公告,粉红的底,黑色的宋体字,三个保送名额,我望着“顾昭昭”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校园里的香樟树开始大批大批地掉叶子,像得了脱发症的少女,风吹过的时候树叶就簌簌地掉,就像那些关于我的流言一样纷纷扬扬。

“你知道吗?顾昭昭居然和骆轶航分手了。”

“不是吧?当初不是她死皮赖脸地倒追骆轶航的嘛,怎么会分了呢?”

“真的!我在七班的朋友说他们现在跟仇人一样,见面都不说话的。”

“对对,我也听说了,好像是顾昭昭提的分手,明明是她对不起骆轶航在先。”

“啊,有八卦?她怎么对不起骆轶航了?”

“你不知道吗?顾昭昭的爸妈不是死光了吗?本来她连学费都可能付不起,后来她豁出去了……据说现在有个大哥罩着她……”

“看不出来啊,顾昭昭是这么有手段有心机的人。”

“你也太天真了吧……”

……我真的不想听到这些与我有关的八卦,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总有那么巧合、那么恰好、那么恰如其分的声音钻进我的耳里,让我知道,那些窸窸窣窣的耳语所讨论的主角是我,那些指指点点的对象是我,那流言飞语里不堪的女主角,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