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8页)

“别担心,没问题的。”

该死的,我撒谎了。我本应该坦白的,可迎向他们焦灼的目光时我退缩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要保护这个团队,保护这群跟自己一样,除了梦想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这种冲动在我二十三年孤军奋战又或无所作为的生命里,还真是第一次。

有时候人活着总需要守护些什么,哪怕这一切只是徒劳。

“Alen,跟我去楼下。”

“啊,我吗?”他受宠若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我佯装轻松地笑了笑,让其余人收拾东西下班。

走出办公室后,Alen跟在我背后小声问:“陈主编,你刚刚是不是在撒谎呀?事情很严重吧?我感觉出来了,那个姚总编老看我们不顺眼。”

我没回答,我该如何回答?告诉Alan我们在垂死挣扎?自欺欺人地把扭转乾坤的机会寄托在一位素不相识的副总编身上?然后指望这位副总编冒着得罪公司众多高层甚至丢掉工作的危险支持我们?如果真这样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她脑子被车门挤了,要不就是她其实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我有些绝望地在楼道间停下,深吸了一口气。

Alen也停下来,一米八五却娘娘腔的他好像从没用过这么郑重的语气跟我讲过话。我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实话说吧,情况不是很乐观。不过,就算万一杂志办不成了,我也希望你不要有遗憾,因为从头到尾我们都尽力了。”

“陈主编你别这样好吗?咱们现在不是还没输嘛。”

“当然!”我有些感伤地笑了,“一会陪我去见副总编,有信心没?”

近看Alen的眼睛似乎有种淡淡的蓝色,说真的,他要不娘还挺高大阳光的。他满脸坚定,伸出右手在我的手腕上用力握了一下,“必须的……啦……”

我双腿一软,内心咆哮:娘亲的你可以把带转音的“啦”字去掉吗?英雄们九死一生赴战场的悲壮气氛完全搞没了!

我跟Alen坐在了公司一楼的西餐厅,正巧赶上晚饭时间,我点了些吃的,却毫无胃口。不过对面的Alen显然很享受,他把服务员送上来的廉价餐巾纸当成手帕系在胸前,然后把牛排切成了整齐的小方块,再用叉子叉着慢条斯理送进他那极不协调的血盆大嘴里。

而我的目光,一直落在玻璃窗外。

“是她吗?”

“不是。”

当第五个年轻女性拉着行李箱经过公司的大厅时,我跟Alen又重复了一遍以上的对话。

我紧张地看着手表,离雯姐的电话过去二十分钟了,如果她从机场拦辆TAXI现在差不多已经到了。难道中途遭到了车祸……若这样,我情愿相信她被FBI半路拦截送上了诺亚方舟当资源储备。

我反复思索着见面时的开场白。我甚至想着万一当面紧张了,就直接像个电饭煲促销员那样掏出名片得了。可是同公司的人还掏名片会不会显得很傻逼?我纠结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细节里,几米开外的谈话声隐约传来。

——不是吧?

——当然是真的,那个苏安妮,骚着呢。

我用余光看过去,两个同事正对餐厅另一头正在喝咖啡的女人指指点点。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叫苏安妮,据说是公司重点签约作者。其实她的传闻我还没来公司前就有所了解,要知道圈子内的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据说是个功利心极强的女人,每天不好好创作,尽在微博上晒名牌衣服和博人眼球的性感照。去年写了一本小说狗屁不通,全赖一个追她的男编辑帮忙大修,结果前脚刚利用完后脚就把人家踹了,后来公司年度重点书排名,她又去买水军在网上刷票,才勉强拿下了第三名。

——其实我也听说了,她最近在勾搭推广部的王主任,已经去他家住了一星期了。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有实力靠实力,没实力的,就拼体力呗。

——拼什么体力?

——高层睡个遍。

——哈哈哈……你真损。快说,她有没有跟你睡过?

——就她?送上门我还嫌脏!

……

我摇摇头,从恶毒的对话中逃离出来。

没过两分钟推广部的王主任果然出现了,他顶着个如十月孕妇般的大肚腩,红光满面地把苏安妮接走了。与我们的座席擦肩而过时,苏安妮轻佻地瞄了我一眼,流露出一种虚张声势的不屑。可能同为作者,她觉得自己比我了不起多了吧。

“有些人还真是轻松。每天只需要穿着齐B小短裙去领导办公室里走两圈,就什么都有了,你说现在的女人啊怎么就这么贱啊!”我没急着计较,Alen反倒抱不平了,不过从他的语气里,我怎么听出了一种来自女人之间特有的嫉妒?

“你少说两句,集中精神,一会儿别给我看漏了。”

“主编你放心啦,我眼神儿好得很……”

手机响起时,在安静的餐厅显得有些突兀,我刚拿到耳边,周小野急切的声音便传过来,“雯姐刚拨通了副总编电话,她们正在聊,你赶紧……”

与此同时,我身后响起另一个声音:“嗯,我刚到公司,正打算去楼下餐厅点些东西呢。行,一会儿你过来了我们再谈,没关系……”

我一口咖啡噎得够呛,立马起身迎上去,传说中的副总编提着红色的小行李箱,歪头把手机夹在了肩上,空出的另一只手被身旁一个打扮娇贵的年轻女孩揽住了,看上去彼此关系很好。

我堆砌在脸上的殷勤笑容僵住了。

事实上,当她抬头望向我的前一秒,我已经在回忆里迅速重组完了她的模样——瘦小、皮肤苍白、瓜子脸、双眼充满着灵气,笑起来分外暖人,乍看跟周迅有几分神似。如果我没记错,在她的左脸太阳穴上还有一块隐约的小疤痕,镶在白皙的皮肤上就像是冬天湖面结出的透明冰花,那是曾被她那酗酒的父亲打伤的。

我本以为很多记忆都弄丢了,而原来它们只是锁在了保险柜里。

而现在“玎玲”一声,保险锁开启了。

这位出差归来的副总编看我时也僵住了脸,手机悬挂在耳边。她难以置信地皱了下眉,微张着嘴,试着喊出我的名字。

“陈默!”

她身旁的年轻女孩却出其不意地抢先喊出声,我几乎没能看清脸就被她冲上来一把搂住了,她张开双手狠狠勾住了我的脖子,就像牛仔用绳子套牢了一匹马。然后我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陈默,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同样是来自记忆深处熟悉又遥远的声音,我的大脑像CPU那样高速运转起来。而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故人重逢,也并非为对于命运的安排感到意外惊喜又或者惊慌。我那一片空白的脑袋里,唯一闪现的念头是:看来这场跟姚丽华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