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愿是一颗,相思树上的红豆

请你在树下,轻轻摇曳

我会小心翼翼,鲜红地,落在你手里

亲爱的你

即使将我沉淀十年,收在抽屉

想念的心,也许会黯淡

但我永不褪去 红色的外衣

“二水,二水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随身携带的行李。”

火车上的广播声音,又把我拉回到这班南下的莒光号列车上。而我的脑海,还残存着荃离去时的微笑,和手势。

我回过神,从烟盒拿出第八根烟,阅读。嗯,上面的字说得没错,把相思豆放了十年,还是红色。我念高中时,校门口有一棵相思树,常会有相思豆掉落。我曾捡了几颗。放到现在,早已超过十年,虽然颜色变深了点,却依然是红。

原来相思豆跟我一样,也会不断地压抑自己。

当思念的心情,一直被压抑时,最后是否也会崩溃?而我会搭上这班火车南下,是否也是思念崩溃的结果?

我活动一下筋骨,走到车厢间,打开车门。不是想跳车,只是又想吹吹风而已。快到南台湾了,天气虽仍嫌阴霾,但车外的空气已不再湿冷。这才是我所熟悉的空气味道。突然想起柏森说过的,“爱情像沿着河流捡石头”的比喻。虽然柏森说,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可是,真的没有规则吗?对我而言,这东西应该存在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才不致交通大乱。柏森又说,看到喜欢的石头,就该立刻捡起,以后想换时再换。我却忘了问柏森,如果出现两颗形状不一样但重量却相同的石头时,应该如何?同时捡起这两颗石头吗?

人类对于爱情这东西的理解,恐怕不会比对火星的了解来得多。也许爱情就像鬼一样,因为遇到鬼的人总是无法贴切地形容鬼的样子。没遇到鬼之前,大家只能想象,于是每个人心目中鬼的形象,都不一样。只有遇到鬼后,才知道鬼的样子。但也只能知道,无法向别人形容。别人也不见得能体会。

望着车外奔驰过的树,我叹了一口气。把爱情比喻成鬼,难怪人家都说我是个奇怪的人。只有明菁和荃,从不把我当做奇怪的人。“你是特别,不是奇怪。”明菁会温柔地直视着我,加重说话的语气。“你不奇怪的。”荃会微皱着眉,然后一直摇头。双手手掌向下,平贴在桌面上。

明菁和荃,荃和明菁。

我何其幸运,能同时认识明菁和荃。

又何其不幸,竟同时认识荃和明菁。

当我们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就必须选择接受或拒绝。就像明菁出现时的情形一样。我必须选择接受明菁,或是拒绝明菁。

可是当我们好像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却已经无法接受和拒绝。就像荃出现时的情形一样。我已经不能接受荃,也无法拒绝荃。

握住车门内铁杆的右手,箍紧了些。

右肩又感到一阵疼痛。

只好关上车门,坐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

身体前倾,额头轻触车门,手肘撑在膝盖上。

拔下眼镜,闭起眼睛,双手轻揉着太阳穴。

深呼吸几次,试着放松。

荃说得没错,我现在无法用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表达情绪。只有下意识的动作。荃,虽然因为孙樱的介绍,让你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但我还是想再问你,“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

那天荃坐上火车离去后,回研究室的路上,我还是不断地思考这问题。于是在深夜的成大校园,晃了一圈。回到研究室后,准备磨咖啡豆,煮咖啡。“煮两杯吧。”柏森说。“好。”我又多加了两匙咖啡豆。

煮完咖啡,我坐在椅子,柏森坐在我书桌上,我们边喝咖啡边聊。

“你今天怎么出去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吃晚餐。”柏森问。

“哦?抱歉。”突然想起,我和荃都没吃晚餐。

不过,我现在并没有饥饿的感觉。

“怎么样?孙樱的朋友要你写什么稿?”

“不用写了。她知道我很忙。”

“那你们为什么谈那么久?”

“是啊。为什么呢?”

我搅动着咖啡,非常困惑。

电话声突然响起。

我反射似的弹起身,跑到电话机旁,接起电话。

果然是荃打来的。

“我到家了。”

“很好。累了吧?”

“不累的。”

“那……已经很晚了,你该不该睡了?”

“我还不想睡。我通常在半夜写稿呢。”

“哦。”

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荃的呼吸声音很轻。

“以后还可以跟你说话吗?”

“当然可以啊。”

“我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你会生气吗?”

“不会的。而且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并不奇怪。”

“嗯。那我先说晚安了,你应该还得忙呢。”

“晚安。”

“我们会再见面吗?”

“一定会的。”

“晚安。”荃笑了起来。

挂完电话,我呼出一口长气,肚子也开始觉得饥饿。

于是我和柏森离开研究室,去吃消夜。

我吃东西时有点心不在焉,常常柏森问东,我答西。

“菜虫,你一定累坏了。回家去睡一觉吧。”

柏森拍拍我肩膀。

我骑车回家,洗个澡,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沉睡了。

这时候的日子,是不允许我胡思乱想的。因为距离提论文初稿的时间,剩下不到两个月。该修的课都已修完,没有上课的压力,只剩论文的写作。我每天早上大概十一点出门,在路上买个饭盒,到研究室吃。晚餐有时候和柏森一起吃,有时在回家途中随便吃。吃完晚餐,洗个澡,偶尔看一会电视的职棒赛,然后又回到研究室。一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才回家睡觉。

为了完成论文,我需要撰写数值程序。我用程序的语言,去控制程序。我控制程序的流程,左右程序的思考。要求它按照我的命令,不断重复地执行。有次我突然惊觉,是否我也只是上帝所撰写的程序?我面对刺激所产生的反应,是否都在上帝的意料之中?于是我并没有所谓的“自主意志”这种东西。即使我觉得我有意志去反抗,是否这种“意志”也是上帝的设定?

是这样的吧?因为在这段时间,我只知道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回圈。起床,出门,到研究室,跑程序,眼睛睁不开,回家,躺着,起床。甚至如果吃饭时多花了十分钟,我便会觉得对不起国家民族。我想,上帝一定在我脑里加了一条控制方程序: “IF you want to play,THEN you must die very hard look?”翻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想玩,那么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三个礼拜后,我的回圈竟然轻易地被荃打破。那是一个凉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树上的桑葚,结实累累。大约下午五点半时,我接到荃的电话。“我现在……在台南呢。”“真的吗?那很好啊。台南是个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哦。”荃笑了起来。我发觉我讲了一句废话,不好意思地赔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