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这世第一次分离(第2/3页)

林奶奶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问道:“你的小冤家究竟怎么了,却带累了我的小冤家?”

林迟周五回到家,照旧生火煮稀饭买馒头,趁着空隙描了字,又预备炒菜,林奶奶揉搓他耳朵,说着憨儿,小少年略略避过奶奶的溺爱,温顺地搅了搅红薯稀饭。

吃完饭,约摸七点十分,林奶奶说:“还不晚。你今天没事,就去车站送阮宁吧。”

林迟手上的筷子打中了碗中的勺子,叮铃一声脆响。

林奶奶拍拍他的头,把碗筷收起来,嗔怪道:“打小就没这么慌过神。我问过了,阮宁妈妈之前随军说是发现一具尸体,像是阮宁爸爸的,哭着打电话给阮令求助,却被阮宁用分机偷听到了,孩子心思太重,一下子就瘫倒了,掐人中打针都不济事,等她缓过来喂了口水,竟然糊涂了,谁也不认识,去医院治了几日,却没有大的起色。”

林迟说:“阮叔叔真的……”

奶奶摇头肃道:“暨秋有些沉不住气了。阮令打了报告,第二日便亲自带队去了延边,后来终于和敬山联络上了,他并未死,虽然手下折了不少,可是因着保密,连老父也未吐露半字,他之前究竟去了哪里,竟成了谜。只是苦了阮宁这孩子……”

林迟面色苍白,他艰难地问道:“奶奶,阮爷爷去了延边,把昏迷的阮宁独自留在家中,等他同阮叔叔回来,阮宁竟已不识人了。事情推理起来,应该是这样吧。”

林奶奶也诧异,随即摇头,不可置信:“不不不,他们不敢,虽不是同母,但没必要害一个孩子……”

可是语毕,昏暗的橘黄灯光下,林家却陷入死寂之中。

老人想起自家情形,也觉自己说话打嘴,太平日子过久了,反倒越活越天真。她拿出外套帮孙子套上,温和道:“阮宁父母今天坐夜车带她北上治病,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你去瞧瞧她吧。”

林迟低头道:“奶奶不是不高兴我周末去爬树瞧她?”

孙儿为了一个人被磨搓成那副模样,哪个做奶奶的会高兴?

老人弯下腰,抚摸孙儿的小脸蛋,笑了:“奶奶更不高兴你不高兴的样子。”

林迟打车到了火车站,赶上了离别的火车。

他买了站台票,在站台上孤零零地等待。

自从捂起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已经习惯等待。

每天清晨,他都会站定教室门前,轻轻地捂上眼睛,在同学的嬉闹声和磕磕盼盼下走到座位前。

他缓缓放下双手,皱缩的双眼睁开,瞧着摆放与昨日并无差异的座位,又开始了明天的期待。

没有阮宁的林迟,之前或之后都活得像没了声音的电视,是一场默剧。她到来的最初,像一阵鲁莽而强壮的风,而那时的他,只是一只没有灵魂的小怪物。被欺负也可以,被忽视也可以,贫穷也可以,失败也可以,什么似乎都可以。因为可以生而没有父母,所以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是阮宁的粗鲁恣意让他手忙脚乱,也让他学会羞恼和生气。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让他感知到自己的生机。不知道哪天起,才意识到自己身为人的可爱与有趣。这是阮宁带给他的东西。

这样可贵的东西。

绿皮的火车来来往往,有停歇的,也有前行的。哨声和铃声响起了许多回,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四周。

四方的大理石柱上挂着一只钟,小怪物焦灼地盯着它,等着九点的钟声,又怕一错眼,落过了阮宁一家三口。

幼小的林迟仁义而惶恐,只怕这一次见面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阮敬山是个高高挺挺的男人,穿着军装,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出现时,手中抱着一个毛毯裹着的羸弱的孩子。

暨秋看见了小林迟。

她诧异地走到了孩子面前,弯下身问他:“阿迟,你为什么在这儿?”

小怪物泪如雨下,握着拳问:“你们要把她带到哪儿。”

火车就要开动,阮爸爸抱着怀中半睡半醒的孩子朝林迟挥手。

林迟踮着脚,扒着绿皮车箱的窗户,用冰凉的小手轻轻触碰阮宁的小脸。他轻轻说:“你还回来么。我同奶奶说了,等你回来,就来我们家当她的孙女儿,我给你做点心,背你上课。你说你的心愿是中国和平,我帮你牢牢记着。”

阮宁半睁开眼,乌黑的瞳孔无意识地定在那只手上,她不言不语,也没有焦距。

阮敬山心中不忍,轻轻道:“孩子,你放心,叔叔向你承诺,一定会治好阮宁。”

林迟忍住泪,握住阮宁的手,哽咽问道:“我还能信你们吗?”

他再也不信大人,更不信阮宁家人。

阮敬山听出弦外之音,心中涌出旁人不知的恨意和懊恼,他说:“一回,最后一回。我是阮宁爱着的爸爸啊。”

林迟绝望着,仰着小脸说:“我是很……爱阮宁的林迟啊。”

那又怎样。

他说:“答应我,无论她能不能治好,都不要把她扔掉……如果治不好她,你爱祖国,我来爱她。好不好呀,叔叔。”

他这些日子瞧了许多残疾儿被抛弃的新闻报道,日复一日的惶恐。他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连父母的爱都不大新人,也唯恐看到阮宁沦于如此辛酸而可悲的境地。

好不好呀,叔叔。

阮敬山忍住眼泪转眼,把大大的口袋中阮宁的日记本递给他,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火车在鸣笛声中开动,林迟握着的阮宁的手,一下子就脱离他的手心。

他翻开了那本日记。

林迟以为日记会停止在她犯病的那一日,可是,并没有。

三月九日的深夜,日记是这样写的:“明天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卖豆浆的小贩升起炊烟的时候,自行车铃响起的时候,我就可以背上书包上学啦。我要跟余老师鞠躬问个好,我要和小胖一起拍贴画,我要和前桌佳佳一起买零食,我还要……和林迟同桌。”

三月十日,是她生昏迷病的日子。这一日,日记停了,一直到三月十二日,日记又恢复了,可是笔迹凌乱而残缺。

她说:“明天清晨,是我重新上学的日子。太阳,豆浆,车铃,树荫,我走到学校,跟……余老师鞠躬,和小胖拍贴画,还有和……谁一起买零食,我还要和林迟同桌。”

三月十三日:“我明天去上学。有太阳有自行车,我走到学校,见余老师,见小胖,走到林迟身边。”

三月十四日:“明天上学。骑自行车去。到学校,经过老师、同学,走到林迟身边。”

三月十五日:“明天上学。走到林迟身边。”

三月十六日,字已不成字,残缺的笔划是用颤抖的手指费力描出。

上面寥寥七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