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万人之上我理设(第4/4页)

可可重重地点点头,她是彻底地真心实意地地这么以为着。她有些急迫地说着:“等到俞迟回来了,无论是死是活,你把他还给我吧。我和他在黑暗中相依为命,他离开我,就像个流浪的孩子。”

阮宁轻轻反问:“流浪的孩子最想要的难道不是回家吗?”

她说:“被囚禁在万里之外的时候,被你的继父残害毒打的时候,被你母亲设计为你顶罪的时候,他有多么想回家,你难道不清楚吗?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真的不清楚吗?”

他想念梅雨季节屋檐上的燕子,他想念林家琶子深处的香樟,他想念长长斑马线的对角线上开着的一年也吃不着一回的肯德基,他想念摇头晃脑的读书声,他想念音乐课上从来都爱跑调的那个小孩。

那是他无数次提起的清晰影像,可可比谁都要清楚。

可可想起了俞迟那样激烈的告别,他假死之前的一天,告诉她:“从今天开始,你爱着的俞迟将始终爱着你,世人无可辩驳。可今天以后,还尽你和程妈妈的恩情的那个人,死亡或者湮灭,通通与你不相干。你好好活你的,还请你好好活着,站在万人之上。”

阿延彻底病愈,连医生都啧啧赞叹这是个生命力极旺盛的、不肯服输的孩子的那天,他的父亲回来了。

活着回来了。

衣衫褴楼,唇裂出血,手裹着早已脏了的绷带。

他认真而艰难地活着回来,却沉默着,不语。

阮宁抱着阿延,静静地看着他。

他来见她之前,用手擦亮火车卫生间的镜子,剃光了胡子,露出了下半张脸,曾经费心遮掩的都一一览无余。

长长的、整洁的军大衣下是咖啡色的衬衫。咖啡色的衬衫下是满布伤痕的、早已属于军人而非医生的身躯。

他说:“阮宁,你好。”

他想问“你好吗”,这话却变成了“你好”

阮宁把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咧嘴看着宋中元的宋延放进了他怀中,宋中元下意识地抱住了这软软的孩儿。

阳光从窄窄的走廊的尽头奔涌而来,二十八岁的阮宁就这样静静看着二十八岁的俞迟。

他知道自己一下子耗费了许多年的少女时光,而这些少女时光分明计划要换算的东西,就在眼前。

可是,带着爱的她还是老了,连同爱一起老了。

十五岁,扎着马尾的阮宁看着他,在想什么?

二十二岁,有点驼背的阮宁看着他,在想什么?

一十八岁的阮宁不大讲究,什么都没想,踮起脚,轻轻地,也带着点缠绵,搂着他长长的脖子。

她的眼泪滚烫,啪嗒啪嗒像不要钱似的淌着。她说:“我时常期待着和你再次见面的场景,我穿着我最喜爱的红毛衣,梳着不再打结的长发,远远瞧见你,就乖顺地抿着嘴笑。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我最好看的角度。可是,时间却告诉我,此生我们不再重逢。”

“你死后,我也曾经骑车探望姥娘,路过我们小时候露天睡过的那个公园。公园的座椅早已被人踢得残缺,水管生了锈。我在那儿喝了一口凉水,早些年的地下水变成了如今的地上水,尝起来带着苦涩。想了想,我觉得做人真的有点苦。我的人生没有那些一惊一乍的高潮起伏,事实上,没有人的人生如戏剧一样一定盼到结局,我们的苦痛延绵不断,爱的内里也延绵不断,可是,表面上,却是四季荣枯的高山,僵而不灭的河流,还有,我喝到的那口变了滋味的水。”

她说:“你一定没有经历过这些绝望,俞迟同学。”

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地用手抚摸他冰冷的下巴,姑娘吸了吸鼻子,天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爱你更让人绝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