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从前在闺中时,楚璇一直都以为这世上最稳固的便是亲情。虽然她自小离家,没有享受过多少来自于亲情的关怀,但她把这些都归结为命数,不能因为她没享受到就随意地否定。

太史公说过: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要趋利乃是本性,但在面对骨肉亲情时,纵然利字当头,多少还是会绕出点情面来。

从前的楚璇对这世间一切的感情都没有太大的期望,在她看来,能多绕出点情面,就已经很难得了。毕竟世人多贪婪,面对毫无亲情攀扯的陌生人,是更加狰狞冰冷的。

而像她和三舅舅一家,他们都不是贪心的人,一眼望到尽头,曾经的楚璇就算抓破脑袋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会为了各自的立场、各自的利益而相互算计,伤害彼此,就如她曾经最不屑的那一种人……

他们伴她度过了最孤苦寂寞的岁月,冷淡如她,却也在心里悄悄地把三舅舅当成了自己的父亲,把雁迟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

她曾经觉得,这一切永远都不会变。

曾经。

画月放下了碧绫帐,丝织细密,纤薄透光的帐子上映出了萧雁迟挺拔颀长的身影。

“璇儿,你……还好吗?”

楚璇垂敛着眉目,轻轻点了点头,点完了之后才意识到,两人隔着一层帐子,他大约看不见,才清了清喉咙,微微笑道:“我都好,你呢?雁迟你还好吗?”

萧雁迟揽袖而立,素身清淡,默然片刻,绽开一抹轻缓的笑,“我自然也好……话说回来,我们如今一个是皇后,一个是云麾将军,大权在握,尊荣雍贵,多少人羡慕眼红,若是都这样了还觉得自己不好,那就是太不知足了。”

他朗悦的声调里似是漫开如烟似纱的叹息,飘忽缈落,若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

两人一时缄默。

画月给两人添了茶,那微苦的茶香随着青烟散开,盈上衣袖,给这过分沉静肃穆的殿宇添了几分烟火气。

就着这一瓯好茶,萧雁迟终于开了口,“听闻宛州已经开战了,我这些日子确实寝食难安,既担心爷爷,又担心长安这边会有什么异动。”

楚璇打起了精神,仔细听着他的下文。

“大伯素来不是个安分的人,庭琛堂兄又在淮西辖重军,我是怕……怕萧庭琛挥军入长安,此刻长安正是空虚之时,难以抵挡,若是这样,只怕安静了数十年的都城就要彻底乱了。”

楚璇轻勾了勾唇角,脑子一片清透,原来他们担心的是淮西。

也是,自四年前萧逸把他的义妹素瓷嫁给淮西守将范从贤的幼子范允,淮西军与萧逸的关系便密切了许多。

纵观如今天下,萧逸手里几支可堪调遣的军队,韶关宇文雄所部要戍卫边疆、抵御突厥,是万万不能动的。而封世懿所率领的北衙军又被困在了宛州,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除了留在萧逸身边的几千禁军和神策军,就只剩下淮西守军可用。

萧庭琛自驻军淮西,便与当地的范氏父子多生龃龉,就算他是梁王的孙子,是宗亲,有勋爵在身,可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有占到上风。

就拿如今的局势来说,都这么紧张了,就算因为萧雁迟派人拦截了萧腾送往淮西的书信,可萧庭琛不是个聋子,总该对宛州的变故有所耳闻。可至今毫无动静,只有一种解释,范家父子把他挡在了淮西,让他既不能入宛,也不能入长安,只能乖乖地守在治所。

楚璇不知道当年萧庭琛入淮西是不是三舅舅一手的安排,若真是他的安排,那可太精明了。既给了萧腾足以麻痹他的表面风光,又牵制了心向萧逸的范家父子,同时反过来范家父子也能牢牢压制住萧庭琛,让他不会在关键时候坏事。

片羽不沾身,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却在不声不响间毫无痕迹地一举三得。

这样的一个人,难怪深谋智远如萧逸,也会把他当成毕生最难对付的敌人。

楚璇凝心静神,把要说的话仔细斟酌了一番,才道:“封疆守将无召不得入京,若是萧庭琛敢回来,那就是叛臣,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他不会这么傻。”她顿了顿,又绕有深意地说:“况且,淮西还有范从贤,他奉旨驻守淮西,职系在身,不会任由萧庭琛胡来的。”

说完,她便紧盯着萧雁迟,想要观察他的反应。

令人诧异的是,他俊朗的面上并没有太明显的表情变化,端静站着,无喜无悲,镇定的好像是一个早已看破红尘纷扰、无欲无求的高僧。

沉默片刻,萧雁迟才道:“若是这样,那就最好了。”

他这副温吞模样,让楚璇很是不习惯。

从前的他纵然太过天真单纯,但也是热情洋溢,明媚飞扬的翩翩公子,宛如初升的朝阳,甫一靠近他,便觉有温暖斑斓的光芒落到身上。这也是为什么自小到大楚璇多次被他的鲁莽、做事不计后果而气到,却还是愿意亲近他,和他一起玩。

萧雁迟就是那种向光而生的人,正直善良,干净澄澈,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罪恶与污垢都会离他远远的。

可是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心底无尘、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变成了今天这沉默寡言、总是心事重重的将军。

楚璇不忍再看这样的萧雁迟,歪头掠了眼更漏,轻声道:“雁迟,你该出宫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好好保护自己。”

萧雁迟本在怔怔发愣,闻言,蓦地抬头看向楚璇,目光深凝,唇角噙着浅淡的笑,轻点了点头。

“璇儿,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他见楚璇冲自己点头,才继续道:“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等长大了我一定会娶你,若是让我娶了你,我就学父亲,这一生只一个妻子,绝不会让自己的后院像二伯的那般拥挤。”

他微顿,面上浮掠出极清淡的笑意,像是有些难为情,又像是在感慨自己少年时的过分天真。

“后来你进了宫,其实我都没有死心。我知道你那时很不情愿进宫,你也不喜欢皇帝陛下,这日子过下去也很难琴瑟和鸣,我就计划着,想着哪一天时机到了我就把你偷出去,带着你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话说到这里,楚璇也笑了。

好像挥开那经年弥漫的岁月烟尘,在巷道的尽头,看见了那执拗又傻气十足的少年。

“可等的时间长了,渐渐的,我发现你看陛下的眼神不一样了……”他声音里含了失落,可只一瞬,便消散开,似已释怀,只余浅浅的怅惘,“我就知道,我大约是没有希望能把你带走了。”

“骊山一别,后来我也想通了。这世上的事并不会尽如人意,也不是我喜欢什么上天就一定会让我得到。若真是得不到,那大家便各自安好,这也不失为一个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