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掠者安

狄南美在利先生的家里呆到第五天,整个厨房的工作氛围变得焕然一新。上到总厨,下到小工,外到采购,内到内勤,大家收拾起从前漫不经心打一份私家工的松散心情,每天如鸡般早起,如鱼般少睡,兢兢业业,努力为做出狄南美喜欢吃的食物而奋斗!

至此霍金才醒悟过来,为什么狄南美坐在冰柜里还能保持三十七度的正常体温——她自己根本就是一个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烫手山芋!

这个烫手的山芋对于食物有极为苛刻的要求:

黑森林蛋糕里的黄油怎么可以用这一种?这种是鞋油!

日本出产的这种威士忌能喝吗?他们连装过波本酒的橡木桶都买不到,啧啧,分明装酒的这个桶生前还害过虫!!

白切鸡要用最精纯的高汤恒温浸到熟才行,朋友,你做了十年粤菜,应该知道什么叫做高汤吧?就是质量很高的汤!!!

这一门纸上谈兵的艺术,她不知道从哪里学的。有时候霍金怀疑她内嵌了透视镜在脑子里,往成型的蛋糕上眼睛一扫,居然能立刻发现里面某种原料的用量不够,或者品级欠佳,接着就会变成一个放气的皮球,暴躁地在厨房里蹦来蹦去,大喊大叫,叫得点心师心都要碎了。

倘若只是蹦一下,大家还可以把脑袋扎进米缸里装鸵鸟,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人家不理她,那么当天晚上睡着之后,就会发生很奇妙的情况,那就是:Cosplay南美入梦来。

这个梦在开始的一两天内,所有人都轮着做了一遍,梦中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自己变成了牛羊,被五花大绑,送到厨子手中。那人虽然戴了口罩,眼神之邪恶却足以透露她就是无敌的蒙古厨师狄南美。眼看左一刀剥皮,右一刀放血,在剧痛之中再坚强的红案师傅也顶不住那死亡的威胁,在梦里号出了“我一定把红焖羊肉做上一个新台阶”的肺腑之言。

第二天去上班,进门一看,怎么从天花板上垂下一个秋千?狄南美翘着二郎腿高高上坐,正饶有兴味地盯着别人的颈部大动脉,那意思赤裸裸的:倘若你不全身心投入无限的烹饪艺术中去,那就直接变成烹饪艺术的一部分吧。

一切都进行得那么井井有条,利先生浑然不知自家的厨房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连续几天吃饭吃得非常开胃,还派人送来了额外的现金花红作为奖赏。

到第六天,突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变故。

每个为利先生服务的厨师队伍成员,都在早上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门前放了一个黑色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是纯净度非常高的黄金金条,每一条一百克。

在揉得自己的眼珠子简直要爆出来之后,所有人不约而同把金条藏进自己家里最隐秘的地方,然后暗爽着来上班。可惜进门的第一秒钟,就发现自己想陶醉到天黑的梦想完全破灭。

因为天杀的狄南美正在看着他,因为天杀杀不死的狄南美正在兴致勃勃地说:“嘿,你拿到多少金子?”

难道你不知道问人家有多少钱这件事的可恶程度,相当于杀父夺妻吗?

但是就算是杀父夺妻,也要看仇人是谁,如果灭你门的是曹操,你余生也只好怀着哀莫大过于心死的悲伤苟且下去。

识时务的朋友一一报出数字,然后很快发现金条之多少就是为利先生服务年限的长短。

唯一在利宅呆过时间最长的人——霍金,却一无所有。

他自己也深表诧异:“金子?什么金子?”

大家的目光都望向他,心里暗自盘算他服务的年限与金条的因果,一致得出结论:霍金这厮,居然财不露白。

太不仗义了,大家都和盘托出了,你这么藏着掖着多没意思啊。

我们又不会要你的。

虽说就算我们不要,你都可以分点出来啊。

如果在肚脐眼上装一个扩音器,上述腹诽就会在厨房里响彻天花和地板。

狄南美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然后在大家渐渐接受事实、准备分头该干什么干什么的时候说:“散了吧。”

所有人回过头来看她,所有眼神都狐疑不解。

她还是坐在厨房正中央的秋千上,那是某个晚上她自己跑到中心公园里拆回来的。第二天公园里原本应该挂秋千的地方挂了一张太师椅,两侧扶手好端端地拴在两根秋千链上,椅子上还摆了一个锦缎坐垫。

抬手打了个呵欠,她难得有那么好耐心,重复道:“散了散了。”

霍金没有回过神来:“这会儿就下班太早了吧?早上买的鸡还没杀呢,晚上要吃姜葱鸡,得赶紧整了。”

南美脸上没什么笑容,靠在秋千链上,两只脚交叉在空中,她似乎在抑制自己的烦躁,挥挥手:“你们老板要挂了,那些黄金是给你们的遣散费,赶紧走吧,时辰快到了。”

就算只和狄南美相处寥寥几天,大家还是有了基本的了解,她可能,也一定会吓唬你、威胁你、玩弄你、掐你、踩你、吊你,但她不打诳语。

空气凝固了大约三秒,利先生的厨师队伍就一哄而散,跑得最快那个,已经冲出大门外,打到了出租车。

唯一一个向相反方向跑的,是霍金。

他一样相信狄南美,所以他要去看利先生。

每个人关心的东西不一样,速度上则不相上下。

霍金很快就跑到了利先生专用的会客室外,按下求见铃,然后站在门外喘气。

狄南美跟在他身后,她今天穿了件热带丛林常见的彩色丝长袍,随风飘拂,看上去极为凉快,光着脚,眉目间毫无表情。

那种毫无表情仿佛并非面对现在,而是在掩饰某种已经体验过,并且不愿再重来的感情。

在她自己只字不提的漫长过去里,某些事曾激起过她极为强烈的反应,即使一切平息很久之后,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战栗与触动。

对这些,霍金当然一无所知,就算能够感觉,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南美此刻会有如此表现。

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利先生身上。

门很快打开,霍金箭一般蹿进去,一眼看到利先生坐在她惯坐的椅子上,脸上有一丝惊讶之色。

她和霍金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个性的人,泰山崩于前,大家都是一个死,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惊慌失措。

因此霍金的失态,才会引起她的失色。

“你怎么了?”

看到她安然无恙,霍金松了一口气,回身去看狄南美。后者双手笼在长袍的袖子里,慢慢走进去,在利先生的对面坐下。

那是算命者的椅子。

利先生微微张大了嘴,在变换了数次神色,终于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之后,她叫了出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