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遗诏(第2/4页)

在冥想中他慢慢回到咸阳。透过路边那些安宁人家的黄土院墙,他看见一位老人沉入梦乡,他的鲢鱼胡子软绵绵地耷拉下来,伴着呼噜声微微颤动,一个和颜悦色的妇女走进厨房,她每天准备三十人的饭菜,此时他迷恋幻影的程度与田鸢不相上下,他还看见一个气定神闲的姑娘对着镜子剪头发,把手伸进梳妆台的抽屉里……这些幻影一闪而过。现在他知道,东郭先生一家是世上仅有的不使他孤独的人。他终生懊悔的是赶往断头台时没有为他们祈祷,当时他还不能肯定他们在断头台上,又深深地爱他们,完全具备通过冥想改变历史的条件,而他竟然没有这么做。那一年他把桑夫人送到四公子家,听四公子说一个“小木匠”还活着,就想:生死之事未必有定论,难道你们也活着吗?于是他用迟来的祈祷为东郭先生一家求生。他没兴趣打听这个“小木匠”是何许人,也不关心为什么桑夫人一听这名字就老泪纵横,他不知道这个“小木匠”给桑夫人的暮年旅行带来了何等的震撼。

木鸢时代的回忆

当田雨把桑夫人送到海边时,四公子那把生锈的锁终于不在门上了。四公子见到桑夫人时说,亡国那年,小木匠来过,后来他当了客卿,带六千童男女出海去了。桑夫人掐指一算,从亡国到现在,十年了。她就开始自责:十年我都没有来问一声!她在悔恨的泪水中回想这十年—从云中到咸阳,从幸福安宁的假象到一轮一轮的聚散离别,不知多少东西缠得她动不了身。她想:田鸢,你这个倔小子,死活不相信我的话,也不给我机会去寻根,十年来,你的幸福、你的悲哀、你的死活成了我全部的牵挂,我真的成了你的娘了,你亲爹的下落反倒成了我自己的事,一拖再拖!四公子尽量安慰她,但不了解她悲痛的真相,他一直以为小木匠是桑夫人的情人,没想过小木匠和他妹妹私通,就是他外甥田鸢的亲生父亲。有时候桑夫人想回咸阳去等田鸢,又怕再次错过小木匠,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在海边住着,就是对小木匠的召唤。田雨每次来都向她许诺:一见到田鸢就催他来,于是,在田鸢与小木匠这两根线的牵扯下,桑夫人就留在了离小木匠比较近的这头。

四公子和桑夫人沉浸在木鸢时代的回忆中,他们在散发着檀香味的堂屋里、大株黄石榴的阴影下、海和盐的气息中,慢悠悠地回顾往事。附近的海滩唤醒了四公子的回忆,“就在这个礁石上,当年他背着破布做的翅膀往下跳。”他们回到临淄城,站在昔日的盐官府门口往里看,这儿曾经是他们的家,留下了他们的青春年华,但今天已经看不到荷塘、游船和木兰花长廊。他们来到西郊的草地上,桑儿仰望着满天的木鸢,泪如雨下,她年轻时的春天也是这个样,那些木鸢,那云,那风,都没变,就连芦苇丛都没有变化,她钻进去寻找二十年前失落的木鸢,打扰了一对情侣。她跌跌撞撞地逃出来,在风中听见若姜的笑声。她在草坡上寻找二十年前轮椅的辄印,却用泪水滴出一条路。

千童城

在狩猎场门口,桑夫人从出入的公子哥中仿佛看到了十一岁的田鸢。一条征集童男女的告示吸引了他们,上面列着家庭背景、年龄等方面的限制条件,声称应征家庭将受到如何的奖励、应征的孩子将前往怎样的仙境。桑夫人的心在往外蹦,因为四公子说过小木匠就是带童男女出海的人。她反复看告示,想找到小木匠的蛛丝马迹—比如“客卿”“许大人”这样的字眼,或者“许黻”的印章,但是都没有。四公子不太相信这是许黻干的事:“如果他没有找到仙草,怎么敢回来呢?他要是找到了仙草,又何必再出去呢?”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带桑夫人去找征集童男女的机构。官吏要他们拿户口牌来,他们说不是临淄城的,官吏让他们回自己所在的乡去登记,他们说只想知道负责此事的全国总部在哪儿,官吏不耐烦了:不在我们这儿应征就别瞎打听。在临淄街头,他们在车里熬了一夜,桑夫人反复念叨:“就算不是他,找人带个口信也好啊。”第二天早晨,他们满怀希望回到海边,找到乡里的衙门,很多人对此事一无所知,当他们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位管教育的长老告诉他们,这事好像归啬夫管,他们又找啬夫,啬夫不在衙门里,他们便找到他家,这位官吏还在睡懒觉,被他们吵醒很不痛快,磨蹭到堂屋对他们说:“没人来应征,你们倒挺积极的。”他们说不是来应征的,只是来打听。啬夫火了:“不应征捣什么乱?”桑夫人扑通跪下:“招童男女的客卿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求您告诉我他在哪儿!”

啬夫说他只管把童男女交给郡里,至于朝廷里管这事的人是谁,在哪儿,他怎么可能知道。四公子和桑夫人谢过之后告辞。刚走到堂屋门口,他们又被啬夫叫住了:“喂,童男女集中在黄河的入海口—无棣沟,你们上那儿去碰碰运气吧。”

回家后,四公子给仆人留下话:如果有人来找桑夫人,就让他住下来等着。然后他们驾车奔向无棣沟。桑夫人觉得一辈子的跋涉都没有这段路漫长。三天后,一座连绵数十里的造船台展现在面前,工匠们说童男女关在离海边一百里的千童城里。在千童城门口,卫兵不放他们进去,桑夫人试探着问:“这里面,有没有一个许黻?”卫兵说:“许客卿在咸阳征集百工。”一听这话,桑夫人浑身一软,跪下来不停地磕头。卫兵们都围过来劝:“跪下我们也不敢放您进去呀,要杀头的。”桑夫人泪流满面,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四公子一边搀她,一边对卫兵们解释:“她不是求你们,她这是在谢谢你们呢。”他把桑夫人拉起来,扶着她往车上走,说:“咱们去咸阳!”桑夫人能说出话来了:“田鸢啊,田鸢,你到底在哪儿!”此时此刻,她恨透了这没心没肺的孩子,一年来连封信都不来。一个好心的卫兵劝他们:“别往咸阳跑了,说不定你们刚到咸阳,他又回来了。”四公子指着桑夫人,气愤地说:“这是许客卿家里的人,你们不让她进去,她在哪儿等?”一位军官过来问话,四公子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军官问老太太到底是客卿什么人,四公子犹豫片刻,恶狠狠地说:“是他夫人!”军官打量了她一会儿,客客气气地说:“我可以介绍你们到传舍去住,你们过些日子再来打听吧。”

军官不敢肯定客卿愿不愿意见这个老太太,她也许是被客卿抛弃的糟糠之妻吧。他把这两个老人带到了传舍,安排他们住下来。三天后他们又来打听,许黻还没回来。过五天又是这样。军官答应客卿一回来就通知他们。过半个月还没有消息,桑夫人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说胡话,一会儿叫“小木匠”,一会儿叫“鸢儿”。四公子怀疑许黻就在千童城里面,当兵的骗他们,他就拿出当年刷反秦标语的劲头,在千童城附近的墙上、树上、地上、岩石上到处乱写:“桑女犹在。”下面留着传舍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