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黑都(第4/9页)

田鸢听完这个故事说:“我就是萧史,来接你脱离苦海的。”

“哈哈,你又不会吹箫。”

“那你呢?”

“笨死了,学了一个月都没学完一首曲子,皇帝还老想听我吹。”

收破烂的公主

五月的一个夜晚,弄玉向田鸢宣布了一个重大发现:世上有一些不会写字的聪明人。他们知道八百年来上百个国家的宫室、宗庙应该是什么样,斗拱有多少块,柱子有多高,哪些屋檐直,哪些屋檐曲,却不会记下来。他们会造房子,不会写字。这下弄玉找到好玩的事情了,她不会造房子,可她会写字呀,还会画画呢,她可以把他们脑子里的东西画下来,这样就可以打发在这里度过的不知道会有多么漫长的光阴了。

皇帝批准了这请求,派几个博士陪她。她带着这些年逾古稀的老人往闹鬼的古塔里钻,登上梯子看屋檐和瓦当,他们很快就吃不消了,称病告假了,这下她就更自在了。她把辛辛苦苦抄的碑文、图样给田鸢看,满心希望田鸢夸她有学问,田鸢要走了一张画,说是放在枕头边亲。

子夜约会的时间缩短了,因为他们已经有条件在白天见面。有时是约好的,有时是不期而遇。一天下午田鸢路过藏经阁,发现了高处的栏杆上的一双眼睛,它们夹在面纱和头巾之间,但是它们即使混在星星里,田鸢也能找出来。弄玉穿着工匠的粗麻衣,提着笤帚正在打扫藏经阁。她让田鸢上来走一走,让他明白藏经阁六层是个大滑轮,在上面一走,这个滑轮就转起来,书柜就一格一格地转到找书的人面前来了。她让田鸢带她出去玩,就像打完仗那天一样。那个安静的早晨,他们俩都难以忘怀。弄玉说,邯郸的冰冷阳光老是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在如今这个浩浩荡荡的大都市里,他们钻进珠宝店、绸缎庄,什么也不买,弄玉只用那身破衣服来嘲弄这些贵族商店,田鸢心想:店伙计,别捂鼻子了,这可是个公主呀。晚上他们躲在最高的宫殿寂寞的屋顶,搜索公主的火把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穿梭。在热吻中,弄玉紧张地闭上眼睛,等待发生什么想象不到的事,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和衣而眠,弄玉的头发披散在田鸢的腿上。黎明时分,弄玉睁开眼睛,越过身边的女墙看见另一座宫殿的屋顶,它带着一条金色的反光,背景是一整块血红,他们仿佛置身于天庭。

弄玉仰起脸来,用呓语的声调询问旁边那个表情安详的人:“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我?”

“因为你香。”

“我为什么香?”

“因为我在爱着你。”

回宫后,她第一次领教了干爸爸的雷霆之怒。刚刚登上一千级台阶,宦官又把她叫了下来。她在车上被人摇醒时,已经又是一个黄昏。她经过树林一般的庭燎和数不清的人偶来到一片长明灯前,认得后面那个孤独的黑影是她的干爸爸。

“你再让宦官们打着火把找你,朕就让他们烧了你的书!”

弄玉把整理好的笔记捎回了家。田鸢在百里冬家看见这些笔记,明白这宝贝已经是造房子的内行了,为了表达工匠的口头语,她自作主张造了许多词,字里行间夹杂着对沿途风光的描写,写着写着,还忍不住对历史发一通感慨—十足是女性的感慨,洋溢着好奇、赞叹、遗憾、揣测、东张西望、激动、微笑、喘息,放任种种情绪流泻,一双美丽的眼睛时不时浮现在缣帛中。她还画出了千姿百态的拱、门、梁、匾、柱、台、栏。后人读到这样的一部建筑名实图考,是否知道它出自一位美女之手,而且她是由着性子干这桩活的?

美女包着大头巾,骑马乱跑,马背上驮着一只大麻袋,因此,她成了史无前例的收破烂的公主。无论她打扮得多么寒酸,把守关卡的士兵必须尊重她,因为她的麻袋里有一般人搞不到的通行证。她有两个麻袋,一个麻袋就是专门用来装通行证的,她把麻袋倒扣过来,稀里哗啦把那些木牌子倒一地,让卫兵拣。他们不嫌麻烦反而笑,因为其他人总是庄严地从袖子里把一个宝掏出来,没见过她这样倒垃圾的。她的几十个牌子可是货真价实的,都能跟他们手里的副本齿对齿合拢。只有一个牌子出了点小错,“义女”给写成“美女”了,估计办证的官员看着她,心里这么想,手头就不由自主写下来了。

田鸢陪着她乱跑,她说走就走,说停就停,田鸢根本不知道、也不管到了哪儿,要不是她大笑着拦住他,他就要跟着钻进一个很精致的小亭子,那是林光宫的女厕所。在一家人门口,弄玉勒住马,田鸢也停下,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看起来比双头人还要深沉的老人,弄玉向他请教了一天,田鸢忠实地陪着、听着,被人家当成了侍卫。他们曾经一起进入通天塔工地,那塔已经建造了十年,大约还剩九十年的工期,工匠们在衣冠楚楚的田鸢面前很拘束,弄玉便让他在远处等着。在这场文化苦旅中,田鸢毫无怨言。由于他三天两头开小差,侯生向皇帝打了他的小报告,皇帝说:嬴鸢飞惯了,坐不住,你让他到山上找找丹穴去,说不定我们子午岭上的丹砂比楚国的还要好呢。侯生这才明白姓嬴的好处。其实皇帝对于嬴鸢的炼丹才能不抱任何希望,他打算等其他方士空着手回来再派嬴鸢出去找仙草。

腰带

在这些站点中最难以忘怀的是咸阳城西边的站点。他们穿过整个咸阳宫广场,在一个十字路口拐个弯,经过一堵灰墙来到一扇黑色大门前,顺着弄玉的眼神和笑容,田鸢认出这是自己家。弄玉在这里整理考察笔记,田鸢从背后抱着她耳语:“我已经很久没有吻过你了。”她一边抄抄写写,一边说:“嗯,吻吧,都摆在这儿呢。”田鸢自顾自地吻她的耳朵和腮,她要田鸢别碰她的胳膊免得影响她写字,“往下点,那儿还有腰给你留着呢。”她的不投入,丝毫不妨碍这段日子成为田鸢最幸福的回忆,投在书案上的斑驳阳光更是有助于铭记这一切。

弄玉软绵绵地靠在田鸢怀里,念叨过去的好时光,“你骂过我,你骂我是假小子,你要在我耳朵上穿窟窿……”“我什么时候说的?”“哼,你还说我在梦里跟我哥……哎呀,说得难听死了,我都不好意思重复。”“你就是做过那样的梦嘛!”“没做过!”“做过!”“没做没做就没做!”“做了也没关系啊,那梦里不是你哥,是我。”“臭美。对了,我们还要为哥哥守孝三年。”她的眼睛一热,坐起来,接着抄东西。

田鸢目前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吻她,比起带她上华山,这要容易得多。弄玉平躺在床上休息,他在她身上做俯卧撑,每俯身一次就吻她一下,当他没有力气的时候就压在她身上,痛饮她的甘露。他解弄玉的衣服,却找不着腰带的结。弄玉揪出一根布条逗他:“在这儿哪!”他顺着那布条摸到了自己身上,原来那是自己的腰带。弄玉大笑起来,这个人不光不认识自己家,也不认识自己的腰带。可是,他另一只手已经悄悄解开了弄玉的腰带,弄玉正想:“这个笨瓜不笨啊。”他都把弄玉的肚脐眼掏出来了。弄玉赶紧把他的手拔出来,拉紧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