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心灵瘟疫(第4/5页)

田鸢心想,谁叫你穿这么长的一条裙子。接下来的话他就听不懂了。

“天哪,它来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不行,站起来就让他们看见了……”

她惊恐地抬起头来看大家,别人聊天聊得正起劲,没注意她,只有田鸢在看她,她用目光和心语双重祈求田鸢:“别吱声啊。”田鸢幸灾乐祸地说:“怎么,尿裤子了吧?”她说:“讨厌!……天怎么还不黑呀。”然后她的眼睛一直可怜巴巴地望着天空,心里只剩了一句话:“还不黑!还不黑!还不黑!……”田鸢觉得她真的有点可怜了,不是每个十四岁的女孩都在大家面前尿裤子的。他就打算见义勇为,掩护她逃离。他刚站起来,弄玉就恶狠狠地瞪着他,她以为田鸢站起来是要回家,她怕别人跟着站起来,她不站起来就显得奇怪了。田鸢听话地坐下了,心想:傻田雨,你姐姐对你那么好,在她尿裤子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想想办法呢。忽然,她真正的恐惧被晚风传到了田鸢心里—她在流血,她想象自己的血染红了裙子,又染红了草地……田鸢每瞟她一眼,她心里就腾起一股邪火:“讨厌!死讨厌!”熬到天黑,她像狐狸一样跳起来跑了,可那个死讨厌的大眼睛男孩还是看见了她白裙子上的一块斑。

由于心灵瘟疫已经彻底突破空间障碍,田鸢就知道她那天晚上在干什么。她把自己洗干净,把染红的裙子裹成一团塞到床底下,她把红水倒在了花圃里。半夜里她又换了一条内裤。折腾来折腾去,她烦透了,她觉得长大成人一点也不好玩,胸口酸胀还不算什么,这血,这血,听说每个月都要流一遭的血,简直是一辈子的考验。

洗第三遍时没有干净内裤了,容氏偏偏来敲门了,在心灵瘟疫中,只要关心她的人就知道她在折腾什么。容氏把新内裤给她,又教她怎么应付一辈子的考验。田鸢可长了见识,弄玉还没长胸脯就来初潮,胸脯怕是长不大了。后半夜,她揉着自己的胸脯审问它们:“说说,说说,你们怎么想的,是不是就算了?”揉着揉着,她觉得舒服透了,她脑海里浮现出坏书里的情节,虽然会被别人偷看到,可她忍不住,忍不住,就是忍不住,睡不着,睡不着,就是睡不着。第二天起来,她发现花圃里的黄花都变成了红花。“啊!讨厌!”她一边揪花一边想,“我洗自己的水,你们倒喝得快!”

梦境

现在的城堡里是人人自危,就连不熟悉的人之间的空间障碍也不存在了。“不死草”停止了已经做了十几箱子的疫情记录和配昏了头的二百多种方子。更多的住户往山下搬。百里桑,这个在心灵瘟疫前期隐藏得最深的、穴居的家伙,终于跳了出来。虽然他终日紧闭门窗,但这些在人们眼里已经是透明的了。谁都能看见他捧着一卷书自慰,面条甚至能辨认出书上是“期我乎桑中,邀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之类的诗句,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兔子窝已经成了透明的舞台。每次自慰他都追悔莫及,他觉得小鸡鸡总有一天要被搓掉。百里冬拖着棍子来砸他的门时,他正在写诗。在餐厅里,百里冬声震屋宇地呵斥他:“打起精神来,脓包蛋!”田雨在旁边鼓着眼睛大口大口吃饭,一点没有遭灾的样子,百里冬就从这时候喜欢上田雨了。在心灵瘟疫期间,只有这孩子达到了他心目中的男子汉标准—精神抖擞,光明磊落,无所畏惧,等等。

当疫情发展到一个人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时,田鸢知道厉害了。弄玉的梦发生在有回廊、池塘、花园和重重叠叠的殿堂的深宅大院里,院墙是白色的。他飘在空中偷看她,没被她发觉,她在划船,划着划着,池水变红了,变成了一池血水,她往花园里逃,在雾霭中遇到一个没有面孔的男人,她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光着身子,让这个男人抚摸她、亲吻她、压倒她,田鸢在梦中分享着她的快乐,和她一样感到那个人的抚慰是一种气流,令人舒适到极点,他的脸时隐时现,像篆书的“羊”字,有时又变成篆书的“牛”字,上半部像夜叉,下半部和“羊”字一样细长尖锐,当它变成牛儿哥的脸时,他们俩都惊醒了。

“牛儿哥!怎么会是牛儿哥!”他们俩都在心中惊呼,隔着好几十丈的场院。他们的声音在彼此心中清晰得像当面说话。弄玉说:“搞错了,梦里那个人,我不认识。”田鸢却深信不疑:“是牛儿哥,就是他!瞧那张白脸,那双小眼睛!”弄玉发脾气了:“你在想什么!他是我哥!我怎么可能梦见我跟我哥……”田鸢说:“他不是你亲哥!”弄玉说:“好啊,好啊,你一定要这么想,好,我不要脸对吧,你瞧不起我对不对,没办法,我总不能死吧,你就生自己的闷气吧!你这个敏感的男孩!偷窥狂!咦,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吵完这一架后,弄玉却不由自主进入了田鸢的梦境,她不是一个偷窥者,而是梦里的角色,田鸢梦见了三个弄玉,一个在屋里读书,一个在走廊里唱神曲—那走廊正像田鸢小时候祭祀时经过的那样,墙上插着无数许愿的香—还有一个在房顶上骑马,田鸢犹豫了一下,到房间里陪第一个弄玉读书,弄玉趴在书案上睡着以后,他走到院子里找另外两个弄玉,却碰见了如意,如意说:我发现你真好,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只见第二个弄玉赤身裸体坐在走廊靠着深沟的那边,百里桑从空中飞来,和她扭成一团。田鸢冲到房间里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脸又黑又油腻,他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药膏来擦眼睛、抹脸,空气中弥漫着药酒的气味,他的皮肤忽而凉爽、忽而灼热,他的脸很快变白、变干,干得裂开了,他的眼睛也变小了,从鹿眼睛变成了蛇眼睛,他知道这是容氏配制的灵验的青春膏。虚空中传来了三个弄玉的声音:“别动它们!你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多么好看。”

弄玉再受不了什么心灵对话,动身到九原去了,她要在那儿当一个老实本分的哑巴。百里桑钻出他那散发着鸡窝味的巢穴,捏着一卷诗集,穿过荒凉的家园来到山坡上,在空气清新、碧空如洗、没有人能够洞悉他心灵的大自然的怀抱里,形影相吊地自慰。他蹲在那儿,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精华渗到黄土中,滋养了几根野草,它们摇头晃脑好像在说“谢谢”。 吹到耳边的风中好像有阳光的笑声,他离开了人类的疫区,却与大自然发生了心灵对话。那以后无论在山坡上、花丛中、河边、树林里、阳光普照的草地上、秋雨中的屋檐下、头场雪后的苍茫大地上……只要留下这样的纪念,这些地方就永远被他记住,不仅成为他迷茫的青春年华中光辉灿烂的里程碑,也被他的诗歌吟诵。